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进了条目城,陈平安不着急带着裴钱和周米粒一起游历,先从袖中捻出一张黄纸材质的阳气挑灯符,再双指作剑诀,在符箓四周轻轻划抹,陈平安始终凝神观察符箓的燃烧速度,心中默默计数,等到一张挑灯符缓缓燃尽,这才与裴钱说道“灵气充沛程度,与渡船外边的海上无异,但是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,好像要稍稍慢于外边天地。我们争取不要在此地拖延太久,一月之内离开此地。”

裴钱点点头,心领神会,脚下这艘渡船巨城,多半是一处类似小洞天的破碎山河秘境,只是被高人炼化,就像青钟夫人的那座渌水坑,已经是一座小天地了。

陈平安散开先前剑诀的残余气机,稍稍投石问路,剑气流溢十数丈,就被陈平安立即收拢,不再任由剑气继续蔓延开来。

条目城内天地灵气稀薄,不是一个适宜炼气的修道场,当然不排除万瑶宗和三山福地的那种可能,某人或某地,鲸吞了半个一,甚至是占据了更多的灵气和气运,最终使得一座小天地,若大海归墟一般。

裴钱看着大街上那些人流,视线挑高几分,眺望更远,亭台楼阁,竟是越远越清晰,太过违反常理,好像只要看客有心,就能一路看到天涯海角。

裴钱最终视线落在在一处极远处的高楼廊道中,有位宫女模样的妙龄女子背影,在明月夜中踮起脚跟,高高探出手臂,露出一截白玉藕似的手腕,悬挂起一盏竹篾灯笼,宫女蓦然回首,姿容秀美,她对裴钱嫣然一笑,裴钱对此见怪不怪,只是微微视线偏移,在更远处,两座高耸入云的彩楼之间,架有一座廊桥,如一挂七彩长虹悬在天隅,廊道中央地带,站着一个长着鹿角的银眸少年,双手十指交缠,横放胸前,大袖曳地,恍若一位仙家书籍上所谓的阁中帝子,正在与裴钱对视。

裴钱视线再转,一处建造在小山上的富丽府邸,朱楼碧瓦,雕梁玉栋,其中有一位衣裙绸缎光泽如月色流水的女子,头戴一顶金色冠冕,正斜依美人靠,涂抹胭脂,轻轻点唇,发现了裴钱的打量视线后,似乎受到了惊吓,美人立即拿起一把纨扇,却又好奇,故而只是以一把绘有繁密百花的精致纨扇,遮掩半张面孔,对着裴钱,只见那女子半截鲜红嘴唇,半张雪白脸庞,好像认清了那裴钱的姿容并不出彩,她便轻轻一挑眉,眉眼轻挑却不轻佻,只是略带几分挑衅意味。

裴钱立即收起视线,揉了揉额头,只是往远处多看了几眼,竟然有些许目眩之感,裴钱重新定睛,挑选那些更近的风景和行人,眼前这条街道尽头拐角处,出现一队巡城骑卒,为首一骑,马上持长戟,人与坐骑皆披甲,武将披挂铁甲,如鱼鳞细密。路上拥堵,人满为患,披甲武将偶尔提起手中长戟,轻轻拨开那些不小心冲撞骑队的路人,力道极巧,并不伤人。

裴钱先与陈平安大致说了眼中所见,然后轻声道“师父,城内这些人,有点类似郁家一本古籍上所谓的‘活神仙’,与狐国符箓美人这类‘半死人’,还有白纸福地的纸人,都不太一样。”

符箓傀儡,最为下乘,是靠符胆一点灵光的仙家点睛之笔,作为支撑,以此开窍生出灵智,其实没有真正属于它们的肉身魂魄。

陈平安却是第一次听说“活神仙”,十分好奇,以心声问道“活神仙?怎么说?”

裴钱愣了一下,看了眼师父,因为她误以为是师父在考校自己的学识,等到确定师父是真不知道这个说法,这才解释了那本生僻杂书上的记载。至为关键的一句话,是那活人魂魄,被分别拘押在文字倒影的水狱中,或是群峰叠嶂的囚山赋中。可是书上并没有说破解之法。

陈平安点点头,那就是有点类似溥瑜的那把本命飞剑,虚实转换,只在一个心念间?只是天底下除了崔瀺和崔东山,有谁能够显化出如此多的心念?又是如何支撑如此多城中住客的“自说自话”、“自思自想”?还是说所有条目城的当地人士,都被同时用上了白纸福地的手段?可惜崔东山不在身边,不然估计这个学生,到了这座城内,只会如鱼得水?

陈平安早年远游,不管是在桐叶洲与陆台同行,还是鬼蜮谷遇到那个黑衣书生,都希冀着未来落魄山的晚辈,别如自己这般读书不多,吃亏太多。希望有朝一日,下山历练,靠着自家山上的藏书,博闻强识,能够在寻觅机缘一事上,占到些先机,也能少些不必要的意外。

如今看来,反而是陈平安最没有想到的开山大弟子,裴钱率先做到了这点。不过这当然离不开裴钱的记性太好,学拳太快。

好像人生路上,多有一个个“本以为”和“才发现”。

裴钱蹲下身,周米粒翻出箩筐,黑衣小姑娘这趟出门,秉持不露黄白的江湖宗旨,没有带上那条金色小扁担,只是拎着一根绿竹杖。

陈平安和裴钱将小米粒护在中间,一起步入城中繁华街道,路上行人,言语纷杂,或闲聊家常或,其中有两人迎面走来,陈平安他们让出道路,那两人正在争吵一句甲光向日金鳞开,有人引经据典,说是向月才对,另一人面红耳赤,争执不下,冷不丁递出一记老拳,将身边人打翻在地。倒地之人起身后,也不恼怒,转去争执那雨后帖的真伪。

裴钱轻声道“师父,所有人都是说的中土神洲大雅言。”

陈平安点点头,“多看多听。”

那队骑卒策马而至,人马俱甲,如披荆斩棘,街上路人纷纷避开,为首骑将稍稍提起长戟,戟尖却依旧指向地面,所以并不显得太过居高临下,气势凌人,那骑将沉声道“来者何人,报上名来。”

陈平安抱拳笑道“曹沫。”

裴钱答道“郑钱。”

小米粒有样学样,说道“周哑巴。”

那骑将点点头,提醒道“城内不许寻衅斗殴,不许强买强卖,不许擅自举形飞升,此外再无任何禁忌。”

一番问询,并无冲突,骑队拨转马头,继续巡视大街。去了临近一处书铺,陈平安发现所卖书籍,多是版刻精良的地方志,翻了十几本,都是浩然天下古老王朝的旧书,手上这本《郯州府志》,按照疆域、典礼、名宦、忠烈、文苑、武功等,分朝代筛选罗列,极尽详细。不少地方志,还内附世家、坊表、水利、义学、坟茔等。陈平安以手指轻轻摩挲纸张,叹了口气,买书就算了,会银子打水漂,因为所有书籍纸张,都是某种神异道法的显化之物,并非实质,不然只要价格公道,陈平安还真不介意搜刮一通,买去落魄山充实书楼。

陈平安不断拿书又放下,在书铺内未能找到有关大骊、大端这些王朝的任何一部府志。

只看不买,绝对不是天底下任何店铺会喜欢的客人,只不过陈平安已经做好了被驱赶出门的准备,也要通过此事,来大致判断渡船的年月岁数。

书肆掌柜是个文质彬彬的儒雅老人,正在翻书看,倒是不介意陈平安的翻翻捡捡坏了书籍品相,约莫一炷香后,耐心极好的老人终于笑问道“客人们从哪里来?”

周米粒一听到问题,想起先前好人山主的提醒,小姑娘立即如临大敌,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。

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,与那掌柜笑答道“从城外边来。”

“说句从来处来也好啊。”老掌柜摇摇头,喃喃自语一句,似乎对陈平安这个答案太过失望,就不再言语。

陈平安笑问道“掌柜,城内有几处卖书的地方?”

老掌柜无奈道“这哪里能晓得,客人倒是会说笑话。”

一位身穿儒衫的清瘦文士大笑着步入书肆门槛,蓄有美髯,看也不看陈平安一行人,只是走到柜台那边,与掌柜老者朗声笑道“那处群峰矗立,定是那千年万年前,为谷中大水冲激,沙土悉数剥去,唯剩巨石岿然,故而挺立成峰。”

那掌柜眼睛一亮,“沈校勘好学识,奇思异想如天开,当是正解无疑了。”

老掌柜立即弯腰从柜子里边取出笔墨,再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狭长笺条,写下了这些文字,轻轻呵墨,最终转身抽出一本书籍,将纸条夹在其中。

老掌柜合上柜台上那本书籍,交给这位姓沈的老主顾,后者收入袖中,大笑离去,临近门槛,突然转头,抚须而问“小子可知隙积术会圆,碍之格术,虚能纳声?”

陈平安笑着摇头“不知。”

其实陈平安知道些皮毛,不然当初在蜃景城黄花观,也不会跟刘茂借那几本书。只是在这条目城,不知为妙。

“现在的年轻人,到底怎么回事,尽是些一问三不知的。”

被掌柜称呼为“沈校勘”的美髯文士,有些遗憾,神色间满是失落,变抚须为揪须,好似一阵吃疼,摇头叹息,快步离去。

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小米粒离开书铺。

裴钱轻声道“师父,那位沈夫子,还有掌柜后边赠送的那本书,好像都是……真的。”

陈平安竖起手指,示意噤声,不要多谈此事。

不曾想那个美髯文士已经转身走来,犹不死心,拿出那本老掌柜赠送的那本书籍,又问道“年轻人,如今是大衍历几年了?若是知道,我就将此书送你。”

陈平安笑着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枚小暑钱,是珍藏已久之物,右手抬起,掌心摊开,神仙钱一面篆文“常羡人间琢玉郎”。

那位沈校勘脸色微变,陈平安左手捻起小暑钱,就要将其翻面,美髯文士刚瞥见反面一个“苏”字,就揪心不已,转过头去,连连摆手道“小贼狡黠,怕了你了。去去去,咱们就此别过,莫要再见了。”

陈平安重新收起神仙钱,裴钱眨了眨眼睛,“师父,真是那个喜欢四处崖刻‘奉使过此’的人?”

陈平安点头道“只是不知为何,会留在这里。只不过我以为这位老夫子,会恼羞成怒,拿那本书砸我一脸的。”

周米粒感慨道“真是人心难测,江湖险恶哩。”

陈平安拍了拍小米粒的脑袋,笑道“宦海沉浮,云诡波谲,确实是江湖险恶。”

街上有个算命摊子,老道人瘦得皮包骨头,在摊子前边用炭笔画了一个半圆,形若半轮月,刚好笼住摊子,有很多与摊子相熟的市井稚童,在那边追逐打闹,嬉戏打闹,老道人伸手重重一拍摊子,骂骂咧咧,孩子们立即一哄而散,老道人瞧见了路过的陈平安,立即扶正了身边一杆歪斜幡子,上边写了句“欲取长生诀,先过此仙坛”,突然扯开嗓子喊道“万两黄金不卖道,市井街头送予你……”

不曾想那三人径直走过了摊子,置若罔闻不说,还故意视而不见,最终走入了邻近摊子的一座兵器铺子,老道人收起眼巴巴的视线,哀叹一声,愤懑道“莽夫莽夫,不识大道。”

算命摊子一旁,还有个小摊,棉布上边,搁了些古旧的瓶瓶罐罐,有汉子病恹恹脑袋低垂打瞌睡,先前邻居老道人大声嚷嚷,都没能吵醒他,等到老道人转过头,突然说了句“呆货,生意登门了,醒醒”,汉子猛然抬头,发现其实摊前无人,就继续瞌睡,老道士有些看不过眼这汉子的惫懒,嗤笑道“昔年荆老弟,何等豪迈气概,如今成了个坑蒙拐骗还挣不着钱的包袱斋。”

汉子只是闭目养神,老道士从长凳上站起身,一脚踢倒个就近的鎏金小缸,巴掌大小,老道人讥讽道“你说是从宫里头流出来的,说不定还有傻子信几分,你说这玩意儿是那门海,可以养蛟龙,谁信?哎呦喂,还鎏金呢,贴金都不是吧,瞧瞧,罪过罪过,都掉色了。”

汉子也是个脾气极好的,只是默默弯腰,抓起那只给踹得掉色的小水缸,重新摆好。

老道人又是一脚踹翻小缸。

汉子再次摆好那物件,只是放在了离那道士更远的棉布一角,闷闷道“世人只知道祖骑青牛,谁晓得你呢?晓得你的,也不会来这里。你不一样每天在这儿喝西北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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