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迟迟钟鼓初长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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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摇摇头，微笑了一下，避重就轻地道：“我一个人挺好。”</p>

龙斐阁还没听出我的弦外之音，龙斐陌却不动声色地瞥了我的脸颊好几眼，等我告辞之时，他拿起车钥匙：“我们刚好要出去一下，顺便送你。”</p>

其实我一直想坐后排，没承想，一打开车门，就被龙斐阁大咧咧抢了先。</p>

我踌躇了一下，有点局促地坐到了前排，身体尽量朝右后侧去，离身边开车的那个人远一些。</p>

我还是莫名地有些惧怕他。</p>

以他那么敏锐的人，可能早就发觉了，但他一直不动声色，直到快到我的住处时，他才转过脸来，似是不经意般说了一句：“《临风》杂志社是出版业的后起之秀，虽然现在规模还不算大，发展倒是挺快。假以时日，前途可期。”</p>

我有点诧异于他的耳目之广。不过，这是成功人士的必备素质不是？我没吭声，只是出于礼貌地微笑了一下。</p>

他唇角轻轻一撇：“听说《临风》杂志社招人标准还不低，俞小姐，你是自己去应聘的？”</p>

我眉头一动。</p>

他这是什么意思？</p>

见我不答，他淡淡一笑：“你别多心，这个问题跟俞家没什么关系。只不过，”他侧过脸，略带研判地瞥了我一眼，“你三流大学毕业，成绩履历不见得出色，口才也未见得伶俐，能这么顺利进《临风》。”他眉头微微一挑，“想必，还是有你的过人之处。”</p>

这是他第二次如此“褒奖”我，我当然听得出他口中淡淡的揶揄。</p>

只不过，似乎也没什么恶意。</p>

我低头不语。</p>

我不想搭腔。</p>

我只想离眼前这对龙氏兄弟越远越好。</p>

他们亲历了我最没有尊严的一刻，同情也好，鄙薄也罢，与我都不相干。</p>

就算没有家人，我还有朋友。</p>

就算丢掉了亲情，至少我还有友情。</p>

还有我的工作。</p>

进临风已经有段时间了，带我的实习老师是一个干练爽快的三十多岁女性黄晓慧，明眸皓齿品位不俗，据说一直独身。</p>

这年头，好女人反而容易惆怅。</p>

可能因为最开始上面跟她打过招呼，她对我印象一直不好，态度不算友善，甚至淡淡鄙夷。对她这样在职场上拼搏才得到今天这一地位的女强人来说，跟我这样靠关系进来的平庸之辈共事纯属浪费时间。</p>

实习生的工作其实是很烦琐的，再加上《临风》杂志社规模并不大，因此，她经常毫不客气地对我要求：</p>

“俞桑筱，去把那堆稿子整理一下，不能有错别字，明天要用！”</p>

“俞桑筱，去核对昨天的采访记录，要一个字一个字核对，明白吗？”</p>

“俞桑筱，去把桌上的所有文件影印一下，一式三份。”</p>

“俞桑筱??”</p>

“俞桑筱??”</p>

我回去偷偷跟乔楦抱怨：“乔楦，我都快升级成影后了。”</p>

乔楦也挺同情我，闲暇时多半会拉我出去逛逛街，散散心。</p>

其实我们也买不起什么东西，无非图个热闹，看个开心。往往街边一个小咖啡馆，就能让我们消磨整整一个下午。</p>

有一天，都已经下班回家了，黄晓慧突然打电话给我：“俞桑筱，赶紧收拾东西，陪我出趟差！”</p>

我急匆匆连滚带爬赶到火车站，待得上了火车才知道，原来隔壁W市一名高中教师因十分敬业，经常给学生补课加课，前几日在讲台上已经站立不稳，医生判定是“颈椎综合征”，建立休养一段时间，可回家只休息了半天，便不知何由在家中骤逝。</p>

我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先进事迹采访，可是一上车就发现黄晓慧激动莫名，竟然在我面前泪流不止。</p>

我很惊诧。</p>

她哽咽道：“她以前是我的语文老师，待我们所有学生都非常好。那时候，我爸爸去世了，妈妈下岗，家里穷，如果没有秦老师，可能我连大学都考不上。”</p>

我默默坐在一旁，无从安慰。</p>

她拭了拭眼泪，勉强平静了一下，抬头看我，淡淡地道：“你不会懂。”</p>

到了目的地，我们第一时间去了秦老师家里。</p>

一进门，黄晓慧的泪水止不住又掉了下来。</p>

我也愣了一下，现在这个年头，很难得看到这么简素的家庭了。家里没别的东西，看到最多的就是书，窗户还是木制的，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。秦老师的爱人是一名大学老师，他面容憔悴地招待我们，字字含泪：“我们的小家庭走过了十六载，有欢喜有埋怨。埋怨的是，秦爽每天下午都要六点多、甚至七点才能下班，经常错过回家的班车。回家后，她还忙着给家长发短信、打电话??”</p>

黄晓慧哭得不能自已。</p>

我从没见她这么失态过。</p>

出得门来，我递给她一包纸巾，她擦干净泪水，扬起头：“俞桑筱，你知道吗，其实我悼念的，不只是秦老师，”她的脸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，“还有我的青春。”</p>

回到本城，到了火车站，熙熙攘攘的人潮里，黄晓慧问我：“走得匆忙，我没开车过来。一起打车回去？”</p>

我刚要点头，一辆车突然无声无息地滑了过来，堪堪停在我们前面。</p>

前车窗滑下一半，一张似曾相识的胖胖的笑脸慢慢露了出来。</p>

我认了出来，是龙家的司机安叔。以前给龙斐阁做家教的时候，偶尔他也会送我回去。</p>

安叔热情地道：“俞小姐，您这是要上哪儿去？我送您吧。”我冲他挥了挥手：“不用不用，我们自己打车好了。”他笑笑：“这个点很难打到车的，别客气了，上来吧！”</p>

我回身看看黄晓慧，她一脸无限的倦容，这两天，从操办后事到帮忙追悼会，事无巨细，也的确折腾她了。</p>

真看不出她原来是个挺重情重义的人。</p>

于是我点了点头：“那就谢谢了。”</p>

把黄晓慧送进前座，我拉开后排的车门。</p>

一开门，我就吓了一大跳。</p>

后排座位上，赫然坐着一个人，正在闭目养神。</p>

是龙斐陌。</p>

他好似听到了动静，朝我瞥了一眼，淡淡地道：“你好。”</p>

黄晓慧也赶紧朝后瞧，旋即朝我投来询问的目光。我硬着头皮坐了进去，硬着头皮开口：“这位是《临风》杂志社的黄晓慧记者，我的实习老师。这位??呃??”</p>

龙氏企业全称叫什么，我还真搞不清楚。</p>

龙斐陌看了我一眼，眼底是几分了然，似乎还带着几分嘲弄，他朝黄晓慧微微一笑：“龙氏国际物流集团，龙斐陌。”</p>

黄晓慧一愣，想必她从新闻媒介上早就对眼前这位人物略有了解。于是她立刻展开媒体人的热络：“久仰久仰，龙先生，闻名不如见面，怪不得刚才看着有点面熟，您本人可比电视上看着还要出众！”</p>

是吗？我低了低头，不露痕迹地稍稍往外挪了几厘米。</p>

龙斐陌礼节性地寒暄了几句，瞥了我一眼：“你们这是从哪儿回来？”</p>

黄晓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。龙斐陌颔首，带有几分赞叹地道：“现在这样纯粹的人不多了。”他微微一笑，“虽然有点不合时宜，”又问，“但我还是想问，是怎么认定的？”</p>

黄晓慧愣了一下：“什么？”</p>

龙斐陌微笑了一下：“以你老师这个情况，完全可以争取工伤赔偿。但因为在家里去世，即便积劳成疾，从程序上来说认定工伤恐怕有一定难度。”他思索了一下，“不过，逝者已矣，生者可追，该为生者争取的，还是要争取，否则，岂不是没有善待死者？”</p>

他转过头来，眼神中有浅浅的探究：“俞桑筱，你说是不是？”</p>

我心底微喟，可以预料到的是，接下来一定是大面积的报道、荣誉、追思，只不过再多的荣光，也都是做给依然活着的人看的。我低下头，心底掠过一阵浅浅的惆怅：“死者已矣，能多些物质赔偿告慰死者当然最好，但是不是善待，是不是值得，怕还是要看秦老师至亲的意见和评判吧。”</p>

他们认为值得，便是值得。</p>

他们认为合理，便是合理。</p>

不是所有的事情，都可以用钱和利益来衡量的。</p>

安姨勤恳一辈子辛劳一辈子，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？</p>

她也只是在我一个人心底重若泰山而已。</p>

她也只是在乎我一个人心底的评判而已。</p>

听得我的话，龙斐陌目光微闪，轻轻一笑：“难得俞小姐看得这么通透。只不过??”他朝安叔示意，后者迅即找出一张名片，递给了黄晓慧，“我们这些做商人的，一身的铜臭味，凡事都讲求一个‘利’字。黄小姐，这是律师名片，他最擅长打类似的诉讼案件，你可以先收着，以备不时之需。”</p>

黄晓慧很感激地收了下来，朝我微微一笑：“桑筱，谢谢你了。”</p>

我也微笑：“区区小事，何足挂齿？”</p>

黄晓慧的家很快就到了，不一会儿便下了车。</p>

安叔回头，依然是很和蔼地朝我微笑：“俞小姐，上哪儿？”</p>

我报了一个地址，他点点头，转过头去继续平稳地开车。</p>

我低头，感受到一道略带探寻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。</p>

我抬头，无惧地迎上那道目光。</p>

他微微一愣，瞥向我的头顶：“你头发上有几缕碎草叶。”他的眼睛不露声色地在我身上打量了一圈，我随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，何止，我的衣服裤子都是皱巴巴的。</p>

我明明白白看到他的眼底那很明显的不赞同。</p>

这两天跟着黄晓慧四处奔波，根本无暇他顾，我总不能袖手旁观，看着她一个人辛苦劳碌。</p>

现在的我，只想回去赶紧洗个热水澡。于是，我伸手一捋，将草叶攥在手心，轻轻一吹：“这世上，总该不只秦爽老师一个人有那么一点儿不合时宜的纯粹。”</p>

他又是微微一愣，半晌，这才似笑非笑地道：“俞桑筱，真看不出来，原来你还有着一份侠肝义胆。”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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