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胜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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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胜了！胜了！女儿，咱们胜了！”</p>

雷珠娘听到栾老拐在外头叫唤，忙迎了出去。见栾老拐冻得缩肩拢袖，瘸得越发厉害，连路都走不稳，脸也冻僵，却仍在笑。</p>

她忙过去搀住，扶进了屋，让他坐到炭火盆边，从火盆上吊的茶壶里倒了碗温茶。栾老拐手已冻僵，连碗都端不住。珠娘只得用一只手托着，栾老拐咕咚咚将一碗茶都喝尽。家里存的炭不多，珠娘一个人时不敢烧旺火，用灰压着，只取些暖意思。这时见栾老拐冻得这样，忙拨开灰，添了两块炭，屋里顿时散出热气。栾老拐凑近火盆，搓着手烤了一阵，才渐渐缓过来。</p>

金兵攻来后，温家茶食店店主忙关了门，躲进城里。雷珠娘也和栾老拐逃了回来，家里至多只有半个月存粮，她虽存了几贯钱，可这时去哪里都买不到米麦，更莫说菜肉。不知这一战要打到何时，雷珠娘每日只敢煮些稀粥，和栾老拐早晚各喝一碗，勉强吊住命。</p>

几天前，栾老拐出去寻食，见东城在招募人力搬运炮石、干草，却只雇年轻力壮的，他又老又瘸，不知如何也混了进去，一天能得两块饼。累一天，他只吃一块，另一块则拿回来给珠娘。</p>

昨晚栾老拐一夜未回来，珠娘也整夜没睡安稳，见他缓过来，忙问：“昨夜你去哪里了？”</p>

“大战！这回金兵先杀到了东城。我在新曹门抱干草，那边守将是刘延庆，前几年打燕京，蠢得脓包一般，见了火光便逃。这回，他倒是长进了不少，将兵卒管教得极得法。夜里，怕金兵偷袭，便把干草抛下城墙，草堆里爇着火星，拿来报警。又请来那个作绝张用，造出九牛炮，连家常磨盘都搬了许多来，能发大炮长弩，将那金兵的云梯砸碎许多。连战了几天，金兵丝毫奈何不得。昨夜更是一场血战，金兵见东边打不下，转攻南城去了……咳咳咳……”</p>

栾老拐猛地咳起来，珠娘忙又给他倒了碗茶。</p>

栾老拐喝过后，忽然嚷道：“说得太欢，竟忘了这个——”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团，揭开外头的破布，里头是一块糕，已经压扁，“官家见我们昨夜战得好，差人来赏赐御糕，我也抢到一块，女儿，快尝尝，你怕是从没吃过这等精贵的糕儿——”</p>

珠娘接过来，掰开，递了一半给栾老拐：“你一定也没尝过。”</p>

“你吃，你吃！我活到这年纪，什么景儿没见过？”栾老拐执意不要，珠娘冷下脸，强塞进他手里。栾老拐只得接过，一口咬去大半，边嚼边叹，“天爷！世上竟有这等精细香甜的吃食……咳咳咳……”他猛又咳起来，糕渣喷得满腿满火盆。半晌才终于停住，“造孽！造孽！一口糕竟喷掉一半！”</p>

火盆里火焰升了起来，屋里亮了许多，珠娘这才发觉他面色青灰，忙说：“把剩下那口吃了，我给你倒热水，洗过后，赶紧去床上歇着吧。”</p>

“好女儿！”栾老拐笑了笑，一口吞掉剩下的那块糕，刚要起身，却猛地摔倒。</p>

珠娘惊了一跳，忙扶住他：“你莫不是受了伤？”再一看，他袄子上似乎有团血迹，一摸，竟是湿的。</p>

栾老拐却笑着说：“不打紧，挨了一箭，已上过药了……咳咳咳……”</p>

珠娘忙掀开那袄襟，里头的旧汗衫血水浸得更多，再揭开汗衫，那干瘦胸脯上裹着纱布，纱布早被血浸透，身子也极烫，她吓得顿时滚下泪来。</p>

“女儿莫哭，女儿莫哭！我这命最贱，歇养几日便好了。”</p>

珠娘忙将他扶进卧房，小心替他脱去袄子，让他躺到床上，盖好了被子。她带好门出去，又用灰将火炭掩住，坐在那里，心中惊忧不已。栾老拐卧房里不时传来咳嗽声，到深夜时，咳得越发厉害。</p>

珠娘忙倒了碗茶，端着油灯，走进去瞧，一眼看到栾老拐胡须、被子上到处是血点。她吓得几乎将碗摔掉，忙放到桌上，轻声问：“我扶你去看大夫？”</p>

“军医已看过了，肺被刺破……”栾老拐大口喘着气，“这回我怕是躲不过了。我只有一个心愿……咳咳咳……”</p>

“你说。”</p>

“你能不能唤一声……咳咳咳……唤声爹？就一声？”</p>

珠娘顿时愣住。他们认作父女已经几年，栾老拐在外头虽然油滑无赖，珠娘却知，他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疼惜，远胜过那个亲爹，可不知为何，她始终唤不出口来。</p>

她见栾老拐望着自己，吃力喘着气，满眼渴念，犹豫了半晌，才轻声唤了出来：“爹……”</p>

“哎……好，好……咳咳咳……好女儿！这眼总算能闭上了。”栾老拐吃力露出些笑，但随即又露出忧色，“这回这场大战难哪！上回勤王兵马聚结了三十万，这回城中只有三万兵，金兵却来了八万。爹若不在了，你可咋办？爹不能死，爹要守着女儿，爹不能死，不能死……”栾老拐连声念叨，声气却越来越弱，最后再无声息。</p>

珠娘冻住在那里，自己原先没有魂，这两年才有了。此时，却又随着这个爹去了……</p>

楚澜随着千名壮士，一起奔出了戴楼门。</p>

那夜，梁兴救出他们夫妇，助他们翻墙逃走后，他背着妻子奔了大半夜，天快亮时，他才放下妻子，却发觉妻子已经死去。他痛哭了一场，将妻子埋到草坑里，随即逃离了京城。</p>

这几年，他如游魂一般，四处飘荡，上个月才回到京城。他皮肤早已晒黑，头发蓬乱，破衣烂衫，并没有人认得他。他偷偷回到自家那庄院，却发觉那里已经荒败不堪。他在京城闲逛了一个多月，正准备离开，金兵杀来，围住了京城。</p>

他瞧着城中那些人惊慌焦乱、城上兵卒拼力厮杀，原本无动于衷。直到昨天，他见到一个人从城头快步走了下来，浑身是血，却脚步轻健，是梁兴。他顿时呆住。梁兴本没有留意他，见他神色异常，才多看了两眼，随即认出了他。</p>

“楚二哥？”梁兴快步走了过来。</p>

他想躲开，已来不及。</p>

梁兴打量了他半晌，才开口问道：“城中兵士只有三万，如今已伤亡大半。士气已经低落难振，金兵却正在强攻这戴楼门。守将正在招募敢死之士，明日出城突袭。楚二哥愿不愿意一战？不为其他，只为你自家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