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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用又被装进了麻袋里。
他去西郊那个破钟庙寻见了沧州三英,叫他们将自己送去给银器章,那领头的矮子只略一犹豫,便点头答应了。张用看得出,这矮子也极想寻见银器章,却不肯流露,那神色间似乎藏了些积年旧伤。
不过,沧州三英也不知银器章的下落,这两天只寻见了管家冰面吴的藏身处。张用想,能近一步是一步。他自家带了绳子、旧布和麻袋,让三英绑得真些,将他捆结实,口里塞紧旧布,而后才装进麻袋里扎牢,用扁担挑着去北郊见那吴管家。
那吴管家见到他们,显然极吃惊,寻思了半晌,才叫三英将麻袋放到院中一辆厢车里,而后走进屋,又很快出来,低声对那三英说:“这是十两银子,你们走吧,莫要再来。”三英答应一声,一起离开了。那吴管家则迅即关紧了院门。张用在车里听到两个人一起走出屋子,一个少年声音问:“爹,车上是什么?”吴管家却低声道:“此处留不得了,你们赶紧收拾,其他东西都留下,只带那三个包袱和两只箱子。我去雇辆车,你们母子两个先走,过两日,我去寻你们。”那少年又要问,却被吴管家喝住。两人忙进屋,吴管家则开门出去。
张用躺在麻袋里一边听着外头,一边细细体会被捆扎的滋味。这时上颚已惯习了那破布团,已不再生呕,但口一直被撑张,颌骨极酸困,喉咙也极干涩。手臂、腿脚则由酸至痛、由痛至麻,这时已觉不到被捆,只觉得全身肿胀了起来,似乎能将麻袋胀破。那麻袋原是用来装石灰的,鼻孔里不断吸进灰粉,燥刺呛人,却咳不出……张用欣喜地发觉,自己魂魄似乎渐渐脱离躯体,浮在半空。道家修仙,蝉蜕羽化,莫非便是这等情境?只是,无论魂魄如何飘浮,都被某样东西牵系住,始终无法脱离。他忙凝神找寻,似乎是身体那痛?可那痛,是我感到它痛,它才痛。那便是这感到痛之感?这感,归身体还是归心神?似乎该归身体,不等我心神觉知,它便已感到了痛。不过,即便身体已感到痛,我若未觉到,便不觉得痛。看来痛与不痛,由觉而知。觉,才是根本。它才是牵系住魂魄的那东西!
痛与感,属身;觉与知,属心。由身生痛,由痛生感,由感而觉,由觉而知。
想明白后,张用极为欢畅,不由得大笑起来。然而嘴被破布团塞住,笑不出声,反倒激得喉咙痒刺,顿时大咳起来。咳声也闷在喉中,憋得他满眼泪水。他却仍笑个不住。
正在笑,巷外传来马蹄车声,停在了院门外。有人跳下车,急急走了进来,听脚步轻急,是那吴管家。他进到屋中,连声催促妻儿。一阵脚步杂沓、搬箱提物,那对母子上了车。吴管家交代了几句,那车夫摇绳催马,车轮轧轧,渐渐行远。良久,吴管家才进门、关门,脚步虚乏,走到屋门边。凳脚微响,他坐了下来,叹息一声后,再无声响。张用听了半晌,听得困乏,不觉睡去。
梦中,他的魂魄停住觉,切断感,飘离身躯,飞了起来。如一股风,四处任意飘行,见了无数山川湖海。正在畅快,却忽然发觉,自己仍在感,仍能觉,感与觉仍连在一处,丝毫未曾分离——正在这时,一阵摇荡,将他摇醒——车子动了。
他不由得有些丧气,魂魄只是看似飘离,其实始终在躯体中神游。若真离了躯体,便没了感,无感便无觉,无觉便无知。到那时,是否飘离躯体,乃至是否有魂魄,都无从得知——他不由得笑起来,所谓神仙,不过是无知无觉。而无知无觉,乃是死。修仙,不过是修死。
他这一笑,嘴里的破布团刺痒喉咙,又闷咳起来。咳嗽止住后,他才想起正事,忙睁开眼,麻袋中原先还能透进些微光,这时一团漆黑,已入夜了。他又细听了听,驾车的是吴管家。听来他于驾车极生疏,不住喝马,声气又急又慌。行了一小段路,张用嗅到一阵麻油香,是城西北卫州门外的一家油坊,来时经过了。车子右倾,拐向了东边。路上只偶尔听到人声车马声,张用躺在麻袋中,边听边嗅,不断推测路程方向。
他来时已告诫过犄角儿、阿念以及沧州三英,莫要尾随跟踪,以免银器章发觉生疑。又叫范大牙去开封府寻些人吏,到金水河那庄院后面查找,天工十六巧的尸首应该埋在那片林子里。
张用原先不但不怕死,反倒有些好奇,时时忍不住想死一死,去瞧一瞧。可刚才推导出,死,实乃无知无觉。他顿时兴味索然,不愿去死了。再想到李度、朱克柔等人,他们若都已死去,实在可惜。李度再不能望着楼阁发痴,朱克柔也再不能坐于花树下品酒,没了他们去感、去觉、去知,连那些楼阁、花木、茶酒也都寂寞无味了。
他一分神,竟忘了留意外头,不知到了哪里。车子行了一阵,忽然停了下来,吴管家在前头下了车,朝旁边走去。走了十来步,停了下来,静了半晌,又返转回来,上车驱马,车轮又滚动起来。行了约半里路,张用听到河水声,应该是五丈河上游。车轮下随即响起木板轧轧声,车子过了桥,旁边不远处响起打铁声,声响极倔重。张用笑起来,是新酸枣门外五里桥。那河边的老铁匠姓陶,是他父亲故友,脾性极硬,艺高人傲,和人说不上三句话便要争吵,人称铁核桃。如今已经年迈,那打铁声不如以往那般峻急,滞缓了许多。哪怕如此,那倔气仍在,他也仍能拿铁块解气。他那父亲却已死了,无知无觉躺在那坟墓中。
父亲死时,张用并未如何伤心。这时心里却隐隐一痛,父亲生前那般爱木艺,随意捡到一截树枝,都舍不得丢,都要拿在手里轻抚一阵,看它是何等质料,能做成何等器具。成了器具,便有了用,也便有了命,不必枯朽在路边。然而,遍天下树木,丛生密长,千年万年不休,父亲却再也伸不出一根指头,再摸不到一根细木。想到此,张用眼中不觉涌出泪来。
不过,他旋即想到,除了爱木,父亲更好静。没有活儿时,他便坐在院中那棵杏树下,望着天,一言不发。若不被旁人搅扰,怕是能坐一整天。有知有觉固然好,无知无觉,亦无不好。父亲一生,木工活儿做了不知多少,那般静坐,却从来都是片时偷闲。如今,他总算能长静无扰了。
张用不由得又笑起来,但旋即想到母亲。母亲好说好动、好吃好瞧,她是决计受不得那般死静。病危之时,她躺在床上,仍不住叨念:扫帚木把松了,得箍一箍;灶洞里的灰,记着随烧随清,灰堆满了,火能旺?用儿的鞋底快磨穿了,该换一双新的,别家都不好,莫偷懒,仍去讲堂巷祝家靴店买。换了新鞋,旧鞋莫忘了存到鞋箱里;眼看入秋了,赵州雪花梨也该上市了;今年七夕的花瓜,还得我自家雕,去年用儿雕的那鬼胡样儿,招来邻人多少笑?蜜果儿咱们也多买两斤,瞧瞧能撞见个门神不?那时我若能下得了床,咱们去朱雀门外大街,瞧那些彩装栏座、红纱碧笼去,几年没去了……
这字字句句,连同母亲说这些话时,嘴角的笑、眼中的亮,一起涌泛而至。张用不由得失声大哭起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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