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第 10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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官道上的旅人渐渐多了起来，韦训突然想起什么，问道：“对了，你叫什么？总不能当着路人喊你公主。”</p>

少女垂下头来，双颊渐渐沁出一层红晕。</p>

此时全天下名门闺秀的名字都是秘而不宣，男女互不通问，只有最亲近的家人知道。公主的闺名更是无比稀贵，从不出宫，不为史书所著。只有贵主即将出阁下嫁的时候，与男方交换庚帖，才会告知闺名。</p>

但如今流落民间，哪里还有余暇顾及这些忌讳，她带着一丝羞怯，低声道：“我的真名叫做宝珠，珍珠的珠，但是你们不能这么叫我。”</p>

韦训的背影突然微微一震。</p>

十三郎奇道：“名字不许人叫，那起名是为了什么？”</p>

宝珠不愿解释有关名讳的种种礼法，想到玄宗皇帝喜欢百姓们称呼他为三郎天子，只说：“我在家行九，你们叫我九娘就可以了。”</p>

无论宫中还是民间，熟人之间男称郎，女称娘，前面再加上排行，就是最普遍的称呼。</p>

十三郎听过她的闺名，忽然想起了什么，小声喃喃自语：“李宝珠，珠是活的珠……”心中一动，扬声喊道：“大师兄！”</p>

韦训似乎没有听见，牵着缰绳自顾自地往前走。十三郎心中奇怪，又叫了一声师兄，韦训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，却没有回头。十三郎虽看不到他的表情，却观察到他步伐虚浮凌乱，无意间竟然踢飞了道旁一块石头。</p>

十三郎知道他师兄的蜃楼步已经练到出神入化的境地，就算黑夜疾行，也断不会发生这种事。这样魂不守舍，显然也从少女的名字中发现了些许端倪。</p>

三个人怀着各自的心思，一路朝着东方走去。</p>

临近灞桥，离开长安送行到此就是终点，离别之人难分难舍，按照惯例折柳相送。此时本应是草木葱荣的季节，但关中大旱，老天爷大半年没有下雨，连柳树都显得光秃秃的。即使有柳，此地谁也不认得她，谁也不会送她。</p>

宝珠常听人诗作中有灞桥别离之言，如今看到柳枝荒败，感物伤怀，忍不住垂下泪来。</p>

韦训说：“现在后悔回头还不晚。”</p>

宝珠嘴硬，倔强地道：“我才不后悔，只是走到灞桥，想念阿弟罢了。”</p>

韦训淡淡地道：“他人没事，如今暂住在清元殿，只是跟你一样，哭起来没完没了。”</p>

宝珠一听，不禁大吃一惊，连忙俯身凑过去低声问：“你怎么知道？！”</p>

韦训回过头来，一脸狡黠的笑容：“偷橘子的时候顺便瞧了一眼。”</p>

宝珠捂住嘴，勉强自己不要激动地哭出声。大明宫在皇城东北，从翠微寺出发，去皇城贡库绝不会路过内廷，而去过内廷回程却可以经过贡库。他并不是偷水果时顺便瞧了瞧李元忆，而是特意去探望她年幼的弟弟，顺路拿了几个橘子。</p>

清元殿是宋太妃的住所，那是个与世无争性情柔和的老太太，元忆跟着她，起码不会受难为。她一时感怀，泪水更是止不住的滚落。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记住姐姐的话，每天坚持练字？</p>

见她哭得梨花带雨，气噎喉堵，韦训叹了口气，道：“看来得过了灞桥，九娘才可以开怀。”</p>

宝珠用巾帕擦擦眼睛，神情低落地说：“落到这般境地，有什么可开怀的？”</p>

他一本正经地道：“那就算离开长安了呀，戴孝茹素的敕令过不了桥。你看前面那些食铺，也敢卖些煎鱼、鸭肉、血羹、心肝肚肺之类的便宜荤菜，十文一份，惠而不费，九娘不必再为万寿公主吃斋茹素，可以如愿开荤了！”</p>

听到这一通乱七八糟的荒唐话，宝珠又气又想笑，骂了两句胡说八道，十三郎又说脚酸，央求讨一文钱买枚油?吃，被两人一搅和，就把那感伤的心给错过去了。</p>

长安百万人口，一天消耗无数的粮食、菜蔬、木炭，这些大宗货物都要从各地运送而来，牛马货车来往不绝。因为郊外的物价略比城内便宜，赶车的把式和脚夫们常在这里聚集歇息，热闹的如同集市一般。</p>

附近食铺售卖的东西也都是专门为流汗出力的人提供的，不说滋味如何，盐是很舍得放。汉子们把外衫脱掉一半卷在腰里，光着晒得黑黝黝的上身，汗流浃背挤在一起吃喝。</p>

宝珠一看，坚决不肯过去就食。</p>

韦训说：“宫里贵人们的吃用都是这些人运来，九娘嫌弃他们吗？”</p>

宝珠不肯承认，只说他们脱了衣服不甚雅观，她凑过去不妥。</p>

又见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挤在另一边，连十文钱一份的粗陋酒菜也舍不得买，就着凉水啃干饼。</p>

脚夫们光膀子是因为天气炎热，这群流民才可称得上衣不蔽体，满身由东一块西一块的烂布拼凑在一起，顾得上顾不得下。许多幼小孩童干脆光着身子，好像待售的猪仔一样被放在筐里挑着。</p>

宝珠问：“这些人也是要去长安的吗？”</p>

韦训淡然道：“是啊，要么过兵匪，要么大旱，要么生蝗虫。既然在家乡活不下去，不如去城里寻个活路，不管是做帮佣还是劳工都能赚份力气钱。实在不行还能发卖自己，当个吃喝不愁的奴仆。”</p>

宝珠一愣，实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求生办法。同情之余，又隐隐害怕旅费用完后，被这两个小贼卖掉。</p>

十三郎拿了钱去买了两枚热腾腾的油?，递到少女手中，她见这球形的糕点颜色暗黄，隐约一股哈喇味，不知道炸?的油几个月没有换过了，也不肯吃。于是全都便宜了小沙弥。</p>

路上走了不到两个时辰，后面突然跟上来一个骑着骡子的黑胖男子。他头大如斗，面如肉盘，眼睛挤成一条缝，脑袋直接嵌在肩膀上，外观看来完全没有脖子。男子手持一杆“妙手回春”的白幡，骡子上悬挂药箱，看起来是个游医。</p>

人胖大而骡瘦小，如同一颗大肉丸压在一颗小肉丸上，形状甚是滑稽。宝珠不禁多看了两眼，谁想那胖子也回看过来，上上下下将她仔细打量，小小的眼睛精光四射，像盯着砧板上的肉估价一般，令她极不舒服。</p>

“驴甚好。”</p>

少女怒甚，他竟然先夸驴！</p>

“人也美。”</p>

宝珠手里攥紧了马鞭，只等他近前来，就狠狠抽他一鞭。</p>

此时牵着缰绳的韦训由外飘至内侧，隔在她和那游医之间。</p>

黑胖子殷勤问道：“大师兄从何处得来这般健驴美婢？”</p>

韦训头也不回，冷冷道：“我买的。”</p>

“嚯！兄弟们才刚刚散伙，大师兄就发财了。”</p>

韦训斜了他一眼：“你有意见？”</p>

胖子连忙低下头，恭恭敬敬地道：“老四不敢！”</p>

这时候十三郎用微弱的声音喊了一声：“四师兄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