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第 6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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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色朦胧，似给那人清瘦单薄的身影覆上一层清冷霜华。</p>

他站在不远处，眉眼低垂，朝赵锦繁恭敬行了一礼，随后自袖间取出一方素白干净的帕子，递给赵锦繁。</p>

赵锦繁望见那只朝她伸来的手，不由有些恍惚。</p>

她第一次见到这只手的主人是在花园假山深处的观景池旁。</p>

正值炎暑酷夏，观景池上惊现浮尸，尸体被池水泡得发胀，辨不清容貌，但从他身上挂着的腰牌来看，是隶属于赵锦繁宫里的小太监福来。</p>

父皇在世时宫规森严，宫里出了人命案，刑部立刻派人来查。</p>

赵锦繁得了消息，立刻赶去曝尸地点。她去时，刑部侍郎协同一名主事正在勘察现场。</p>

正午时分，烈日毒辣，花园石壁被烤得滚烫，泡胀的尸体蒸腾出难忍的浓烈腐臭味，便是见惯了杀人现场的刑部侍郎也不忍靠近直视。</p>

那名主事低头对着令人作呕的腐尸，一双白净细长的手在长蛆的尸身上触摸摁压。烈日直晒，衣衫被汗水浸透，皮肤被晒得生疼，他专注得浑似不觉一般。</p>

赵锦繁站的方向正好能看清他的侧脸，眼睫浓长，眉眼冷峻，给人一种生人勿进的严肃感。</p>

面前的尸体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，虽已腐坏，但仍然能从尸身上找到许多裂开的伤口。这些伤口看起来像是被尖利物体划伤的，现场没有明显血迹和滑痕。尸体头面仰，两手两脚俱向前，口合、眼开闭不定，两手握拳，腹肚鼓胀，拍打有响声（注）。</p>

从种种迹象看来，死者都是自己投水身亡的。</p>

福来的尸体浑身是伤，又是自尽而亡。很快宫中便传出流言蜚语。</p>

说赵锦繁苛待身边人，致使其不堪忍受折辱自戕。说赵锦繁平日看着一副唯唯诺诺不中用的样子，实则有见不得人的特殊癖好，知人知面不知心。</p>

赵锦繁当然不干了！这黑锅她可不背。</p>

福来生前跟她无冤无仇，且福来生性乐观通达，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自戕？</p>

她打听到尸体暂时被存放在西侧一所空置的偏殿，明日一早就要被送出宫去入殓。于是便趁入夜避开巡夜的宫人，潜去偏殿一探究竟。</p>

偏殿内空荡荡的，赵锦繁举着灯进去，墙面上人影晃晃，尸体边摆着冰块，明明是夏夜，堂室里笼罩着森森寒气，莫名的渗人。</p>

赵锦繁刚要举灯照向尸体，一室寂静，忽听外头“嘎吱”一声，关着的门骤然开启。吓了赵锦繁一跳，以至于她还来不及闪躲，就暴露在了来人目光之下。</p>

来的是白天那名主事。他朝赵锦繁行过礼，径直走向尸体。</p>

她想要解释什么：“我……”</p>

“来看尸体。”他的语气平淡，仿佛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。</p>

“啊……对，那个……”</p>

“怎么？”</p>

赵锦繁望着他：“你白日不是已经反复验过了吗？刑部侍郎已有论断，你怎么还来验？”</p>

“人命关天，不可马虎，需一再复验。”他说得极认真，低头查看尸身，仿佛是尸体最忠实的倾听者，“死人只说实话。”</p>

赵锦繁听得一愣，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：“那他告诉了你什么？”</p>

“他的确是溺死的，但不是自己投水死的。”</p>

赵锦繁心头一紧：“此话何解？”</p>

他答道：“此人腹部鼓胀，轻摁之，腹水自口鼻而出，闻其腹水有浓重酒气。鞋跟处有新的磨损，上衣被尖锐之物划破的痕迹，是酒醉后失足落水而亡。”</p>

赵锦繁有疑问：“可观景池边没有任何失足的滑痕，这又如何解释。”</p>

“观死者身上尸斑，其死亡时辰应当是在深夜子时。他失足滑落水中后，被池底礁石所困，尸体沉在池底，未被人发现。正巧那晚巡夜的一名侍卫内急，实在难忍便在池旁行了方便。宫规森严，若是被人知晓他随地小解一事，必有重罚，因此他从池中舀水将岸边清理了一番，不小心将死者失足的痕迹也清理了。等到白天，死者才在水流的冲力下重新浮出水面。”</p>

他说着用蜡烛照亮尸身：“证据便是他身上那些似被利物刺伤的伤口。人生前造成的伤口皮肤边缘呈收缩状，创口扩大。死后伤创面平整，无出血或血凝块。此人身上的伤，有失足时的擦伤，也有溺死后，在水流作用下被池底礁石划伤的。”</p>

赵锦繁留意到他湿透的裤管和沾满淤泥砂石的鞋底。</p>

想来在说出这番推论前，他已经找到了那位在池旁方便的侍卫，并在池底查仔细探过了。</p>

赵锦繁自袖间取出一块帕子，递给他：“擦擦吧。”</p>

他顿了片刻，抬手接过，低头轻声道了句：“多谢。”</p>

蜡烛余光照出他清正而坚毅的脸，临别前赵锦繁问：“你……叫什么名字。”</p>

他抬起眼睛回道：“敝人姓言，名怀真，字道卿。”</p>

那次别后，赵锦繁久未再见过言怀真。听说他因为福来一案执意推翻刑部侍郎所做的论断，而被排挤，幸而大理寺的柳寺卿十分欣赏他的为人，想办法将其调进了大理寺，负责修订例律。</p>

大周建朝百年，陈规陋习繁多，修订例律之事极其繁琐，且不比一些在外建功立业的差事，升迁艰难。</p>

不过他认为此事意义非凡。</p>

“法之所始，一为约束，约束有权之人不滥用手中权柄，二为保障，保障百姓安居乐业，有法可依，社稷方稳。”</p>

之后几年，据说大理寺出了位字写得极好的少卿，父皇邀其替他抄写经卷。</p>

赵锦繁随兄长们一起给父皇请安时，透过半卷的画帘，看见言怀真端坐在书案前，聚精会神。</p>

他的字写得方正，恰如其人，正直板正，克己复礼，是为真君子也。</p>

“老九，你愣着做什么？还不快走！”四皇兄推了推站在画帘前的赵锦繁。</p>

室内端坐的人笔锋一顿，略偏头朝窗外望去，正与赵锦繁视线相撞。他抬手郑重行了一礼，如当年在偏殿时一样。</p>

无论是做小官还是做要臣，他自始至终都贯彻初心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