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缩一缩冷痛的身子,苏旭有些黯然:当时只道是寻常……</p>
后来,苏旭就睡着了。</p>
高热让他陷入迷幻,苏旭觉得自己堕入了八热地狱,眼前铺满红莲业火。</p>
他跣足火上,踩踏炎炎铁汁,眼睁睁看着肉身顷刻分裂。</p>
他用力推开一扇扇炙热红烫的铁门,他看到一个个冤死怨鬼。那些怨鬼纷纷朝他伸出黑如焦炭的手指,翻滚哀嚎着向他求救。</p>
苏旭觉得自己看到了杨松春、看到了杨松秋、看到查渊瑜、看到了杨家坨中毒而死的男男女女、看到了殷山大坑之中的那些横死之人……</p>
他甚至看到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在炽焰之中惨烈哭泣,他莫名知道那是王明珠还没满月的孩子!苏旭急得要命,就算这些烈火中人他一个也难以挽救,他至少应该把这个婴儿托出苦海。可是他没有办法,他抱不住她。</p>
孩子像流沙一样从他怀中逝去,在他内心深处放声嚎啕!</p>
精疲力竭的苏旭捂住双耳,他觉得自己已肝胆俱裂。</p>
他没做成,他什么都没做成!</p>
那些曾经鲜活生命,他不但无能挽救,他甚至没法为他们洗雪冤屈!</p>
绝望的苏旭仰望天际,他觉得半空有圣山须弥。</p>
那是书中宝境,是神仙居所!</p>
苏旭满怀欣喜地狂奔而去,无奈须弥四方尽是虚空境色,明明触手可及,却是梦幻泡影。突有片片字纸如暴雪般从天而降,落入地狱爆起漫天毒火。</p>
每一张,每一张都是他自幼熟读背诵的经史典籍;每一张,每一张上写得都是他深信不疑的圣人之言;每一张,每一张都在此地炸裂四散、凋零衰落、燃尽成灰。</p>
他跌坐在地对着苍天失声痛哭,耳边听到的只剩呕哑嘈杂回音重重。</p>
苏旭觉得自己看到了久违的胡氏,她穿着血色的罗裙,她捧着可怖的头颅,她悄无声息地蹲在了自己的面前,好怨毒地冷冷瞧着自己。</p>
苏旭歉然地张了张干裂的嘴,他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。</p>
苏旭觉得自己对不起胡氏,折腾了一年,搞砸了大事,终究不曾为她伸冤成功。</p>
他真的很笨很笨,应了她的诅咒也活该如此!</p>
后来,六欲天上就下起了雨。</p>
慈悲甘露,解冤释结,慨然落地,布施清凉。</p>
苏旭觉得无上清凉的甘露水正一点一滴地落在自己脸上。</p>
原来,甘露水是咸的,味道有点儿像泪。</p>
苏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,他轻轻地翘起了嘴角。</p>
他喜欢这个梦,这个梦里有柳溶月。</p>
她穿了他最喜欢穿的月白袄,她戴着他戴了一年的珍珠钗,她坐在晶莹璀璨的月亮底下,她看起来像座宋瓷观音。</p>
而这座观音居然肯环抱着自己,她忧心忡忡,她泪流满面,她大慈大悲。</p>
那时,苏旭心中无比宁静,如果是她来送他走,哪怕是去八热地狱,他也认了。</p>
轻轻地抚摸上她的脸颊,他动情地说:“月儿,别哭了。”</p>
谁知道这一句惹了大祸!</p>
宋瓷观音顷刻哭塌了架子!</p>
观音吸溜着鼻子破口大骂:“苏旭!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儿了?!你打我那些能耐呢?要不是诗素给我在荷包里塞了参片,你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你知道吗?你狼心狗肺!你给我封休书怕我不认账,所以干脆想一死了之害我守寡是吗?你大坏蛋!你忘八端!你是不是看我过得还容易?你就恨不得让我操心到死呗?!”</p>
苏旭眨了眨、又眨了眨眼,抹了抹自己脸上被啐满的唾沫,他几乎不敢相信:“月儿?!真的是你?!”他想坐起身来,谁知身上腿上一起暴痛:“哎哟!”</p>
柳溶月慌不迭地扶苏旭倚在她带来的褥子上:“别动、别动。我看你伤得挺重。摸一摸浑身带血的。苏旭,你在人家刑部的堂上都胡说八道什么了?堂官怎么把你打成这样儿?”</p>
苏旭气虚声弱地哭笑不得:“我就是什么不肯招,我才被打成这样!你当谁审案都跟你似的,依法重证、不打犯人?三木之下,何求不得。古来当官的都是这么干的。”</p>
自从含了参片,他精神好了许多;或者自从看见了她,他的精神振作了许多。</p>
柳溶月跪坐在那里,愣怔了一会儿,终于掉下泪来:“羲和……你好可怜……”</p>
苏旭长长了地叹了口气,他捋着她的头发说:“你干嘛来这儿?你怎么进来的?这地方不好,可吓到了没?”</p>
柳溶月抿着嘴摇摇头:“不怕。我不怕的。”话是这么说,可是天牢深处惨叫传来,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儿。</p>
苏旭拉着柳溶月的手,安慰地拍了拍:“走吧。这不是你呆的地方。月儿,你拿着休书去找你爹爹吧,他定然能好好庇护着你。”</p>
柳溶月眼圈发红:“那你呢?!”</p>
苏旭略微沉吟:“月儿是做过官的人,我瞒不住你。我得罪了当朝亲贵,此人党羽众多,你就别管我了……你还记得那个算命的李夏朔么?他都说我是不祥之人,最后不得好死,看来这都是命中注定……”</p>
柳溶月惶然打断:“不要胡说,他算得不准!铺子都开不下去!如何能听他的?”她紧紧反握苏旭的手:“我已去刑部火房见过爹爹了。爹爹要我嘱咐你万万不能自暴自弃。爹爹说以拖待变,官司未必没有转机。”</p>
说到这里,柳溶月虚抚着苏旭身上的伤处,泪水滚滚而出:“爹说要你咬紧牙关,无论如何不能招认。我还道他是让你忍着坐牢的辛苦……谁知……谁知他们竟然要屈打成招……”</p>
苏旭再叹口气:“月儿,古来冤狱皆是如此。想胡氏死前不也是受尽折磨?他们要是不将人折磨到求死不能,谁会招认必死之罪?其实……我早死早托生,也免得连累你们……”</p>
柳溶月听了这话热泪奔流不止,她伏在苏旭肩头失声痛哭:“不,我不!”</p>
苏旭正要再劝柳溶月不要执着,突然听柳溶月趴在自己耳边悄声低语:“羲和,不要气馁。他们没有实证的。当初朝颜送了四口箱子给我,便是秦王存了栽赃陷害之心。谁知道阴差阳错,苗太太将那些赃物箱子与我出门贩药的行李打散弄混。刑部从宛平县搜罗的赃证不过是些衣裳药材,只有一箱没有记号的千两白银落在两可之间。爹爹说得对,只要你不招认,这案他们就难以抹平。”</p>
苏旭没想到痛哭中的柳溶月说话竟然如此条理分明,她继续说:“不要再提休妻之事!你当世人看不出那是你保全我的障眼法?我做了你一年妻子,受封五品宜人,秦王是横竖都不会放过我的。你若认罪伏法,你猜会不会罪及妻孥?你想我是经得起流放之苦?还是受得住官妓之辱?”</p>
苏旭觉得柳溶月紧紧地攀住了自己的肩颈,她的声音如同赌咒:“羲和,月儿求你再苦再难也咬紧了牙。你我曾经同生共命,你要是死了……月儿自然也活不得了……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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