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眼万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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宛平后宅</p>

本朝素有成例，凡有朝廷婚丧节庆，各府诰命皆需入宫觐见服侍。</p>

那么长公主要柳溶月去慈寿寺代她为太后斋戒祈福，说起来还算亲近恩典。</p>

至于柳溶月愿不愿意承担这份恩典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。</p>

柳溶月自然是不愿意去的。想这一年老天爷何尝饶她消停了？好容易过几天稳当日子，家中三顿刚有了油腥，长公主居然让她去庙里吃斋念佛！她这是招谁惹谁了！</p>

何况柳溶月如今就想在家跟苏旭厮守！她想与他谈天说地，她想在他身边写字读书，等过些日子下了雪，她还想和他围炉夜话涮锅子呢！</p>

想柳小姐自与表哥断情，好难得才再萌春心！好巧不巧动心的对象还是自己相公！而且她相公居然还是男儿之身！似这等四角俱全的好事哪里去找？</p>

柳大小姐真是睡到半夜都能笑醒！</p>

如今苏旭站在她跟前，便如给老饕桌上摆了肘子！可这刚拿起筷子来，怎么朝廷还不让吃了呢？好死不死的大长公主非得让她去做一个月清心寡欲的姑子，这不是坑人吗？！</p>

再说便要出门，去做生意不好么？替公主尽孝一个月，耽误她赚多少钱！</p>

世人都说诰命好，只恨朝廷给得少。早知自己能挣钱，谁跟皇上混半饱？</p>

想是这么想，公主的吩咐总不能不去。君要臣死，臣都不得不死，何况是当一月差呢？</p>

看得出柳溶月神色黯然，苏旭轻轻地拉起了她的手：“月儿，不如明天我早些回来陪着你去逛好不好？等我们玩儿够了，你再去当差。想我的月儿也是可怜，自从换回魂魄，咱们还没一起出去逛过。”</p>

不管碰上什么讨厌的事儿，身边人肯体恤自己，总是值得宽慰的好事，柳溶月噘着嘴点点头：“好吧……”</p>

宛平街头</p>

苏旭携了柳溶月的手，慢慢地走在宛平县最热闹的街上。</p>

柳溶月这次出门，精心搭配月白小袖衫和蜜合马面裙，头上珠翠简单却不失雅致。她今天特意没有做男装打扮，因为做个女子，她才可和苏旭光明正大地携手出门。她想让世人都艳羡他们是极般配的一对儿！</p>

这两天在家，梅娘时常对她夸耀，她和齐肃是如何恩恩爱爱，两人时常出去闲逛开心。</p>

柳溶月嘴上不说，心中向往。</p>

她总是暗自期盼，倘若她也能和苏旭畅游人间，那可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满岁月！</p>

想到这里，柳溶月偷偷瞟向身边的苏旭，谁知苏旭也在含笑看着自己。</p>

苏旭相貌英俊，苏旭文质彬彬，他的目光澄净，他的眉目温存。</p>

柳溶月顷刻就害羞了，可是心头喜滋滋地如饮蜜糖！</p>

苏旭牵着她的手慢慢走，就是比当爷们儿的时候让他拽得跟头轱辘强许多。</p>

很快，柳溶月就发现和苏旭出来简直不用带脑子！</p>

他虽然刚刚变回男子不太久，他虽然不曾时常巡查宛平，可苏旭仿佛永远不会迷路，他好像哪里都认识，哪里都挺熟。如此兜兜转转，走街串巷，茶馆酒肆，凡是吃喝玩乐之处，他都隐约知道。</p>

察觉柳溶月的诧异，苏旭赧然垂头：“今年元宵，月儿不是说要我带你出来吃喝玩乐？这一年以来，凡有机会出来，我都暗暗地想着记着，哪里的馆子菜肴精致，哪里的茶馆说书有趣，哪家戏台曲目新鲜，我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带你来玩……可不是没钱，就是没空儿……”说到这里，苏旭居然有点儿脸红：“前些日子当诰命，朝廷好歹发了钱，月儿今天喜欢什么尽管点，这趟出来我请客！”</p>

苏旭破天荒地腼腆了起来：“正月十五说要带你出来玩，不知不觉八月十五都过了，月儿，你可不怪我迟了这么久吧？”</p>

柳溶月用力摇头：“不怪不怪！”她摇头太过用力，不觉将头上的步摇都晃歪了些许。</p>

然后，她就觉得自己的下巴就被他轻轻抬了起来，苏旭好温柔、好熟练地帮她扶正了钗子，还理了理鬓发。</p>

柳溶月顿时感动：有个当过娘们儿的相公真不错。搁一年前我做梦也想不到苏旭还能帮我梳头正簪。</p>

那日，他带她品茶、他带她吃酒、他带她坐在园子里看大戏。</p>

柳溶月从小看戏都是家里堂会，她这辈子头回坐在热热闹闹的戏园子里看最时新有趣的戏码。喝着香茶、吃着瓜子，眼看手巾板儿满园子乱飞，柳溶月眼睛都不够使了。她当县官的时候天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，自然是没空来这种地方开心快乐。</p>

不到园林不知春色如许，不上戏园子不知人间活泼。</p>

那日唱得是全本的《白蛇传》。台上的正旦扮相秀丽，唱作俱佳，柳溶月不知不觉看入了迷。从许仙给捉上金山寺，柳小姐便开始眼含热泪，等白娘娘水淹了金山也没寻回丈夫，柳小姐已经嚎啕大哭了。台上的角儿都没她哭得痛，白娘娘生生让柳小姐哭忘了词儿。</p>

戏园子老板当场急眼，也没认出眼前这对儿二百五竟是县令夫妇，竟然让伙计拿棍子活活将他俩打了出来。苏旭全程尴尬赔笑，最后不得不将柳溶月强拉了出去！</p>

站在街上，苏旭哭笑不得地给柳溶月擦脸：“别哭了！大小姐！你哭得这么痛，不知道的还当和尚把我给抓起来了。”</p>

柳溶月吸着鼻子、抽抽噎噎：“我看那白娘娘费了那么大力气，还没救出来丈夫……实在可怜……”</p>

苏旭让过往行人看得面红耳赤，他连忙哄她：“别哭了！别哭了！月儿我告诉你！便是来日我给抓起来了，你也不许哭成这样儿！我也不用你救！你直接扭头回娘家就算对得起我！”</p>

听他说得好不像话，柳溶月正要顿足不依。</p>

苏旭忽然指着不远处说：“哎！你看啊！那里有个耍猴儿的！”</p>

这一逛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，托了朝廷减免税赋的福气，灾后的宛平已经渐渐摆脱了萧索困顿。街上摩肩接踵、各色行人、各种叫卖，空气中弥漫了人间烟火的味道。</p>

人间烟火，味道极暖。</p>

柳溶月长长地呵了一口气，她痴痴地望着眼前的景象：“苏大人，你的宛平很好很平安。”</p>

须臾，她觉得苏旭反握住了自己的手：“柳大人，是我们的宛平很好很平安……”</p>

那日他俩也不知逛了多久，柳溶月只记得自己走得累极了也不愿回去。她也不知道为何今天的自己如此贪玩，贪玩到几乎有些任性。她就是想和苏旭这样手拉手地往前走，不愿有刹那须臾分开。</p>

好在苏旭有耐性，只要她喜欢，他就陪着她一路走下去。</p>

他们就这样一直走，一直走，一直走到灯都熄了，一直走到人都散了，一直走到天边雷电隐隐，一直走到柳溶月终于走不动了。</p>

苏旭便将柳溶月默默地背了起来，他背着她稳稳地走向宛平县衙，走向他俩的小家。</p>

这一路上，柳溶月恍惚觉得苏旭好像絮絮地嘱咐了她许多许多事。</p>

可是她太倦了，以至于他说了些什么，她丁点儿没弄明白。</p>

瞌睡点点中，远处有霹雳闪电，雷声滚滚，但她丝毫不怕。</p>

有他在身边，她便什么都不怕。</p>

宛平内宅</p>

次日清晨，柳溶月丧气地坐在妆镜之前，她自怨自艾，她满脸哀愁，她就差蹦起来骂街了。</p>

苏旭满脸压事儿地帮她梳头，诗素小心翼翼地给大小姐擦脸。</p>

柳溶月噘着嘴抱怨天抱怨地：“我看这大长公主也是假孝顺！她要给太后祈福她自己去呗！让我去算怎么回事儿？太后是她妈又不是我妈！”</p>

苏旭好言好语好安慰：“就一个月，就一个月。三十三天转瞬即过的。”</p>

诗素也跟着劝解：“小姐，皇上家给您当诰命的钱了！拿人钱财，与人消灾。再说不是还有我陪着您呢吗？咱俩好好去、快快回，等回来正好不耽误张罗过年。”</p>

柳溶月懊恼地看着诗素：“傻姑娘，你陪我有什么用啊？我这一去吃斋念佛、暮鼓晨钟。说人话就是起早贪黑，不见油腥儿。你还不如在家给姑爷做饭呢，好歹还能摸到口肉吃。可怜你跟我十来年了，何尝一个月没沾过肉味儿？咱别出丧把送殡的也埋了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