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四章 实心媳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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翠书连眨双眼：“少奶奶！您说什么呢？您虽投生做个女人，可世上一半都是女人啊。您瞧瞧田里那些顶着日头下地的苦女子，您再比比那些受穷还招人笑的丑娘们儿。唉，您就瞧瞧我跟丹画！虽然我俩不愁吃喝、平头正脸，还不是从小让爹娘卖了出来服侍人？就以咱们府中而论，除了夫人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，不就属您是大富大贵的尊贵人儿？放眼普天之下的女子里看，比您命好的真没几个！”</p>

丹画也不禁好笑：“便是把普天下的男人也加进来，我瞧比得上少奶奶的也不甚多。我爹种地、我叔杀猪，贩夫走卒，多么辛苦？起早贪黑忙一辈子，勉强糊口而已。似少奶奶这般身不动膀不摇，嫁妆就够躺着吃好几辈子的命又有几个啊？您要再不知足，大伙儿可真没法过了。”</p>

看少奶奶不言语，翠书轻轻地给苏旭揉着肩膀，试探着劝：“少奶奶过门儿日子虽不甚久，我们也看出来了。少奶奶是个心高之人。您若是个男子，定是个有出息的。所以您才日日跟大少爷这么着急上火，凭白担了厉害名声。我不知好歹劝一句，少奶奶既是女孩儿身，就该认这命。诸葛亮身边儿还有个黄月英不是？奶奶好歹贤惠些，辅佐着大少爷平安当官，如何不是夫荣妻贵一辈子？强似世上万万人。您别太跟自己较劲儿了。”</p>

丹画更是快人快语：“可不是？这些日子闲了，我们都说，少奶奶嫁过来的时候差了，倘若赶上我们大少爷不曾让天打雷劈的那会儿，你俩的学问韬略，那可真是针尖麦芒地比翼齐飞！少爷的病虽然好得慢，可我看着这次回来竟似又明白了许多。说句背人的话儿，少爷官儿也考上了、书也念到头儿，成亲时心眼儿糊涂了，正好从此对奶奶言听计从！这有多好？”</p>

苏旭默默坐在澡盆里，静静听丫鬟们说话儿，他心里五味杂陈、又是生气又是感慨。</p>

想从小到大，他从没被翠书、丹画如此长篇大论地劝说过，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对儿丫头竟然懂得这么多典故道理，他更想不到“自己”得了离魂症，在女孩子眼里竟还有这么多好处！</p>

他一直以为她们头发长、见识短，就会穿针引线收拾屋子。</p>

他今天才明白：敢情谁也不傻！</p>

苏旭不得不承认：她俩说得很有道理。自己即便成了娘们儿也不是人间最惨。尤其跟两个不满十岁就有了卖身契的女孩子面前，他有什么资格恨天怨命呢？</p>

那天的苏旭老实巴交地由着翠书、丹画帮自己擦头发、抹头油，涂香脂、换内衣，等他被收拾得香喷喷地，如同个磨合罗儿般让两个丫鬟安放在软塌上时，苏旭就见翠书笑吟吟地帮自己掖好了被子：“奶奶这沐浴之后的模样儿真是好看。便如同大少爷小时候念的诗，叫……叫什么来着？”</p>

丹画笑道：“侍儿扶起娇无力，始是新承恩泽时。”</p>

翠书听得直拍手：“对！这白居易甚是会写，这诗果然像说个新媳妇儿的样子。竟跟我们少奶奶一模一样！”</p>

躺在床上的苏旭让翠书说得正不好意思，忽听丹画欢喜赞叹：“怪道他叫白居易，有了这编话本儿的能耐，估摸白住在哪儿都是有人应承的。可说男人也不容易，想白住也得有些手艺才行。”</p>

苏旭侧头翻好大白眼，心道：你俩真是有见识不过一弹指，三言两语便露出原形来。</p>

等翠书、丹画拉好了帐帷，吹熄了灯盏，双双去外间睡了，苏旭躺在久违的大床上，却翻来覆去也睡不着。这是三个月来，他第一次认真思虑：我这辈子是否就变不回来了？倘若变不回来，又该怎么把日子过下去？</p>

与柳溶月相处百余日，她脾气温顺、和善体贴，又占了具端秀皮囊，每每花月之夕、春风度日，自己也不是没对着她脸红心热。</p>

可是当真要打过一辈子的主意么……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……</p>

次日清晨，苏旭早早让翠书、丹画扶起来梳妆打扮。当人家儿媳妇儿也不清闲，晨昏定省给公婆请安那是万万不能迟误的，何况今天还有太医来给母亲请脉。</p>

苏旭看得出：这次皇上派太医前来，爹娘是很高兴的。不全为了太医院的脉案高明，也有个圣眷犹存的意思在。所以纵需回避，他也早早去了母亲房间伺候。</p>

今日圣上派来的孙太医须发皆白、老成持重，并非苏旭的那个结义“大哥”。六品院判给诰命夫人诊脉也需隔了纱帘。待丫鬟们请出脉枕，给苏夫人的手上遮了丝帕，孙太医才敢过来看诊。</p>

苏旭在屏风后面看着，心里慨叹：望闻问切，莫名去了两端，单以看病而论，贵妇人也不及寻常男子方便。</p>

孙太医用心给苏夫人诊过脉，才缓缓开了口：“夫人此症虽沉，好在尚可措手。最最要紧的是夫人需少忧少虑，才可保全。倘若夫人再是沉思懊丧，那就麻烦了。”</p>

苏夫人隔着帘子轻声答应：“多谢供奉提点，我知道了。”</p>

孙太医自恃年高，多劝一句：“夫人啊，您已是一品诰命，儿子也出仕做官，您还愁什么啊？更该放宽胸怀才是。”</p>

孙太医这话，其实苏旭也压在胸中良久，他很想问问娘到底有什么不得意处？几次三番话到嘴边儿又咽回去了，他怕现在问，他妈又扭头逼他去生孩子。</p>

苏夫人并未回答孙太医的话，沉默良久，她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。</p>

孙太医知道轻重，也就不再多话。</p>

这次回来，苏旭不敢明目张胆给母亲诊脉看病，他躲在屏风后面，耳听太医所说与母亲的症状甚是对路，不由对大夫的嘱咐十分赞同。再偷偷看过药方，苏旭心下更慰，决心要好好伺候母亲痊愈。</p>

下朝回来的苏尚书听说夫人病势虽沉，但并非全然无救，连忙道谢放赏，恭送太医回去。</p>

昨天被圣上排揎几句，苏尚书心中烦闷，谁知皇帝居然恩赏，派了太医来为夫人诊脉。那么君臣嫌隙，看来也并没众人口中那么深不可及。</p>

人逢喜事精神爽，苏尚书嘱咐了儿媳几句要好生伺候婆婆，便喜滋滋地去了周姨娘屋里。</p>

他对苏旭说是：“我自去别处歇着，免得吵了你婆婆安静。”</p>

爹爹这司空寻常的话儿，如今落在苏旭耳朵里，却怎么听怎么别扭！</p>

果然，眼见爹爹的身影愈走愈远，苏旭慢慢地转回身来，因为是有心探看，所以他不曾错过母亲眼中那一闪而没的哀怨寥落。</p>

那一刻，苏旭忽而相信：其实母亲已经哀怨寥落了许久，只是全天下的人都觉得她应该是个心胸宽广的贤德女子，一定不会妒忌伤心。</p>

这个错觉不知持续多少时光，以至于苏旭都搞不清：到底是母亲温柔娴淑装得太像，瞒了全家上下几十年？还是家中诸人为了一己之私，强给母亲扣了个贤良有德的帽子，把她拘在高处，有口难开？</p>

反正自爹出了这大门，苏旭就见母亲的精神又颓唐了下来，无论他使出什么手段按摩经络，母亲总是气塞淤滞地郁闷难安。不多时别苑传来丝竹歌声，传入病人房内，母亲便是平平躺着也嫌两肋胀痛。</p>

苏旭见母亲如此难过，顿时心头血涌，他拍案而起：“我找他去！”</p>

这一嗓子可把连他母亲在内的正房诸人吓了一跳。</p>

刘嬷嬷问：“少奶奶，您……您要去找谁啊？”</p>

苏旭头也不回地出了内室房门，他撂下一句：“找我爹！这老官儿是越来越不像话了！”</p>

少奶奶这一去步履生风、气势满满。</p>

屋里人面面相觑，各自稀奇：少奶奶可以啊，打骂丈夫就算了，现在连老公公上哪屋睡觉她都要掺和！</p>

倒是苏夫人自病床爬起，望着儿媳妇远去的背影，含泪叹了口气：“我竟不知……这孩子是个如此实心之人……”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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