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章 十二年春（四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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厉帝十年，冬。</p>

“我听小黄门说，宫里的用度又要削减，用来凑皇帝生辰的宴席。”</p>

长长的卷轴从桌案上铺开，从砚台边一路滚到地上。地面上又横陈着几幅摊开的卷轴，墨迹未干，具是水墨淋漓的山水画。烛四仰八叉地躺在卷轴堆里滚来滚去，随口说。</p>

“你怎么天天听人墙角？”檀真从卷轴上提起笔，揶揄她。</p>

“是他们说话太大声了！怎么能怪我耳朵好呢？”烛不满地大声嚷嚷，“听说北蛮子又打过来了，外面死了好多人。皇帝怎么还有心思过生辰啊？”</p>

“都是装给下面的人看的，叫人以为他心有成算。”檀真吹了吹笔尖上的墨水，道，“他们这样的人，总要挺着一口气，哪怕人人知道他是外强中干，他也要挺着那口气。”</p>

烛摇头晃脑的，不知道听懂没有，总归没有再问。</p>

这年，北蛮连破四个州府，烧杀抢掠，铁蹄之下皆为啼哭，田间的泥土翻过来，全是白骨。</p>

檀真十七岁。</p>

夜深时，檀真爬上藏书阁的屋顶，拢紧领口免得冷风钻进来。烛有样学样地拢紧衣襟，靠在他身边。两个人挤在一起，像是两团皱巴巴的雪团子。</p>

檀真面对着南方，抬手指向最亮的那颗星星，“你看见那颗星星了吗？”</p>

“嗯。”烛点点头。</p>

“那里是阙丘以南，那颗星星叫天狼星，代表战乱。”</p>

“不是每天都在打仗吗？”烛打了个哈欠，困倦地说，“从我见到你的那天开始，边疆就在打个没完啦！”</p>

“你再看北边，”檀真指向北方的夜空，“那个地方叫紫薇垣，北极五星之中，太一代表帝星。前朝钦天监谏言先帝，说今上命犯帝星，是乱臣贼子的征兆。先帝狠不下心来杀了儿子，却又不能安心，于是把他幽禁起来。”</p>

烛头一次听到个中曲折，有点新鲜地等他的下文。</p>

“但今上狠下了心，杀了他的父亲，顺势上位。”檀真云淡风轻道，“还是应了钦天监的话。”</p>

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，“所以他那么讨厌钦天监，就是因为他们说中了？”</p>

“谁知道呢？”檀真耸耸肩，无所谓道。</p>

“檀真，”烛戳戳他的胳膊，犹豫道，“那五颗星星，好像要灭了。”</p>

“不是熄灭，是坠落。”檀真神色晦暗不明，“没有永远能挂在天上的星星，就像没有能永远存续的王朝。”</p>

烛仿佛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，沉默了下去。</p>

“新的时代，就要到来了。”檀真喃喃道。</p>

但谁也不知道，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。</p>

檀真默默地握住了烛的手，像是握着一段光影。</p>

——</p>

严冬快要结束时，安乐公主带着禁军和刀剑闯进钦天监，把檀真拖了出来。檀真衣衫凌乱地被禁军按在雪地里，半张脸都埋在地上，艰难地看着安乐公主的裙裾在他眼前扫过。</p>

“公主此举是何意？”檀真的余光里，看见虎狼般的禁军在藏书阁里翻箱倒柜。</p>

“檀真，你现在最好别和本宫说话。”安乐公主用缠了金丝的鞭子柄挑起他的下巴，眯起的眼角收束成一线绯红，眼神危险，“本宫怕自己忍不住杀了你。”</p>

“公主，找到了。”禁军抓着一盏青铜长明灯，灯火幽幽地燃烧着。</p>

檀真的瞳孔微微一缩，他看见烛脸色苍白地站在自己面前，蹲下来捂住他的眼睛。</p>

“檀真，不要看。”</p>

“这盏灯里有什么？”安乐公主的指尖拂过长明灯，看着檀真问。</p>

“一件古物罢了，”檀真稳住神色，平静地说，“除了老旧些，没什么特别的。还请公主高抬贵手。”</p>

“是吗？”</p>

安乐公主冷笑一声，狠狠地将长明灯掷在了地上。细长脆弱的灯颈和地面一撞，立刻折断了，莲花形的灯托四分五裂，灯油泼洒出来。残余的火苗漂浮在灯油上，被安乐公主一脚踩灭。</p>

她的动作太快太突然，檀真甚至没有反应过来。</p>

毕竟堂堂公主殿下，没有理由突然对着一盏灯发作。</p>

他心底还抱着一丝侥幸。</p>

檀真顷刻间暴起，像是肌肉贲凸的豹子，安乐公主精心挑选的禁军险些被他掀翻。但他终究是被按在地面上，眼睁睁地看着烛的身影随着火苗的熄灭消散。</p>

那只捂着他眼睛的手消失了。</p>

檀真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裂开了，痛不欲生。</p>

“胆敢在皇室重地豢养妖孽，檀真，你该当何罪！”安乐公主扭过他的下颌，逼迫他看着自己，眼底燃烧着嫉妒。</p>

檀真的目光缓缓从破碎的长明灯上挪开，飘过来聚焦到她的脸上。</p>

他轻笑一声，带着仇恨和嘲讽说：“那你杀了我啊。”</p>

“你以为本宫舍不得吗？”</p>

安乐公主深深地感到自己被人玩弄了，愤怒和妒忌来回折磨着她的心脏。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，大徵尊荣无上的嫡公主，檀真怎么敢拿一个不清不白的妖孽侮辱她？</p>

“大徵亡于十六世。”檀真忽然说。</p>

听见的人都愣了，随即像是被雪灌进脖子里似的，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。</p>

安乐公主神色骤变，掐着他的脖子喝问，“你不想活了吗？”</p>

大徵自建国到如今，已经是第十六代帝王。</p>

檀真无视掐着他咽喉的手，狂悖地笑道，“大徵亡于十六世，长子死社稷，次子死兵马，三子粉身碎骨、死无葬身之地，人人皆可践踏。”</p>

“你敢诅咒皇子？”安乐公主将他掼在地上，一鞭子抽在他的脸上，伤口从下颌拉到眼角。</p>

檀真的侧脸缓缓流下血来，他视若无睹，淡淡地说：“这不是诅咒，是谶言。知道什么叫谶言吗，公主殿下？就是不可违逆的将来之事，无论你杀了我还是杀了随便谁，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。”</p>

安乐公主气疯了，“把他给本宫押下去！”</p>

不知是因为安乐公主闯钦天监出师无名，还是因为她存着私心，总归檀真没有被押到诏狱里去，而是被锁进了公主府的地牢。</p>

镣铐和地牢根本就锁不住檀真，可他也没有逃。</p>

他只是坐在从天窗洒进来的月光下，默默凝视窗台上停驻的白鸟。</p>

檀真被安乐公主关了一个多月。</p>

他像是一尊玉石雕琢出来的人偶，不言不语，也不挪动分毫，甚至连胸膛的起伏都很微弱。给他送饭的人几次以为他已经死了，坐在那里的只是一具渐渐腐朽的躯壳。</p>

安乐公主对此毫无办法，檀真那天的话点燃了她的怒火，可她并未将其当真，回过神来只是怅然——他那么谨言慎行的一个人，居然为了灯里的妖孽冒死出言犯上。</p>

——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