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八章 十二年春（二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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监正见檀真无视贤妃，定定地看着宫殿内的某处，惊得冷汗一股股地往外冒。</p>

他本是个学文不成、学武不就的废物点心，仗着不上不下的家世，在钦天监里谋了个差事混日子。监正并不是没有想过精进一番业务，只可惜没有天分，又无人指点，加上钦天监不得皇帝好脸色，只好作罢。</p>

他此番是把自己微末的仕途和身家性命都押在了檀真身上。</p>

后宫出名跋扈的贤妃却没有动怒。</p>

“可是殿里确实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？”贤妃瞅着檀真的神色，问。</p>

她知道那些混迹山林的圣僧高道都有些怪癖异能，有人能通阴阳二界，与亡者对话；有人更是能在弹指间叫妖邪灰飞烟灭。</p>

檀真起身走到那个人形面前，发现它根本没有眼睛，更不可能看见烛。它好像只是畏惧烛身上散发出来的光和热，所以一个劲地往角落里缩。</p>

“它身上好多伤啊。”烛轻声说。</p>

这不知是妖是鬼的小东西大概三尺来高，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，溃烂的红色皮肉上犹自带着火星。它的眼睛被融化的血肉糊住了，檀真勉强辨认出那两条细线是它的眼。</p>

烛也察觉了它害怕自己，于是后退了两步，乖乖地站在檀真身后。</p>

随着檀真的动作，贤妃和监正都紧张起来。</p>

“是烧伤。”檀真转过去看着贤妃，“娘娘，三皇子近日可去过什么走水的地方？”</p>

这是委婉的问法，整个帝都都知道三皇子狂妄暴戾，轻贱人命。这枉死火海的鬼魂多半就是上门来找三皇子索命的。</p>

贤妃的脸色一白，厉声喝道，“放肆！”</p>

“娘娘，三皇子确实是厉鬼缠身。”檀真丝毫不后退，笃定道，“三皇子是否毫无缘由地发热，无论如何都降不下去，时时嚷着热、疼，闭眼就是身处火海？”</p>

贤妃扶着宫人的手，摇摇欲坠。</p>

三皇子的病情把太医院折磨得不清，檀真就算从哪个宫人口中听说了也不稀奇。但他梦中呓语，抱着贤妃痛哭流涕剖陈的噩梦，却是传不出去，也没有人敢传的。</p>

檀真心下有数，“那就是了。”</p>

“那妖孽在何处？”贤妃咬着牙，脖颈上绷起一条条的青筋，“竟敢谋害皇嗣，快快将他驱散，叫他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！”</p>

檀真突然感到很厌倦。</p>

即便是此刻刀锋悬在脖颈之上，贤妃依然觉得她的儿子没有错。不过是一文不名的蝼蚁，死了竟还敢死得不清净，要从火场里爬出来报复金尊玉贵的三皇子。</p>

监正见檀真的眼神疏离冷淡，梗着脖子警告他，“檀真！”</p>

檀真像刚刚回过神似的，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。</p>

“小天师，你回答本宫，救我皇儿性命一事你是能还是不能？”贤妃冷冷地看着他。</p>

我巴不得你儿子死无葬身之地。</p>

檀真在心里漠然回复。</p>

“回娘娘，自然是能的。”檀真拱手道，“只是需要一些东西。”</p>

“什么东西？”贤妃问，“天下之大，只有这世上没有的，没有本宫搜罗不来的。你只管除了那妖孽便是。”</p>

“倒也不必，还请娘娘取三皇子的生辰八字、一盏香炉、一瓶清水和朱砂黄纸来，摆在庭中。”</p>

贤妃此刻对檀真已然信服，即可便叫人去准备。不多时，庭院中扫开一片雪地，摆上了香案。</p>

檀真扫了一眼写着三皇子生辰八字的花笺，随手放进香炉里烧掉。随即他执起那瓶清水走到那担惊受怕的小鬼面前，将水滴洒在地面上。</p>

小鬼是被活活烧死的，因而十分惧怕光和火。为着三皇子的病，贤妃宫里通宵达旦，没有一处不点着灯，它只能恐惧地躲在角落里。但即便是这样，它也死活不肯向檀真为它铺出来的路走一步。</p>

“何必磋磨在此，枉造杀业，拖累你投胎转世。”檀真道，“走吧，我送你往生。”</p>

小鬼嚎啕大哭起来，“鬼差说我阳寿未尽，不肯收我。我一个人在忘川里泡着，好冷啊！”</p>

檀真流露出一丝悲悯，“跟我来吧，我渡你过忘川。”</p>

小鬼抽抽噎噎地哭着，踩在檀真洒下的水迹上，一步步地朝庭中走去。从檀真对着空气说话开始，就没人敢出声了。众人惊恐地看着那一路水渍被蒸发，留下一缕青烟。</p>

檀真盘腿坐在香案前，以朱砂慢慢地描绘往生咒符箓。小鬼啜泣着跪在他身前，低垂着头，声音细弱得像一只小猫。</p>

“人间何处不炼狱，”檀真放下朱砂，轻轻地抚摸小鬼的头顶，“这不怪你。”</p>

往生符在檀真指尖消散成灰烬，落在小鬼头上。</p>

“太上敕令，渡汝孤魂；” 檀真念诵道，“四方鬼魅，皆沾生恩。”</p>

小鬼的身形慢慢模糊、消散，最后化作一缕炽热的风随着风雪飘去。</p>

贤妃的手紧紧抓着门框，指尖在上面刮出一道道白痕来。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檀真的背影，低声道，“本宫叫他打散那妖邪魂魄，他偏要超度那亡魂。倒是一副慈悲心肠。”</p>

监正颤抖着跪下去。</p>

“罢了，就当为我儿积德。”贤妃念了声佛，道，“只要我儿好，怎样都行。”</p>

殿内传来宫女喜极而泣的喊声：“娘娘，三皇子醒了，热也退了！”</p>

贤妃一愣，甩开宫人的手，疾步向殿内跑去。屋檐下围着檀真的人迅速散去，他站起身来，仰头看着鹅毛般倾覆下来的雪。</p>

晶莹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。</p>

“烛，我们回去吧。”檀真轻声说。</p>

烛挽着他的胳膊，用力点点头。</p>

贤妃没让檀真走，宫人本要拦下他，可见了他方才的神通，对上他的眼睛便有些发憷。檀真擦过宫人的肩，大步走在宫墙直接的巷道里，与无数执着灯笼的宫人朝着相反的方向去。</p>

“我怎么不知道，超度亡魂还要不相干的人生辰八字？”烛忽然蹦到檀真面前，虚虚地戳了一下他的鼻尖。</p>

檀真坦然承认道，“我只是想看看他的命数，看看这王朝最后会落入谁手。皇帝有三个儿子，大皇子体弱多病、不堪托付，二皇子是个流连烟花柳巷的酒囊饭袋，至于三皇子，呵。”</p>

烛倒着走在他面前，漫不经心地问：“那你看出什么来了？”</p>

“善恶有报，因果轮回。”檀真嘲讽地笑道，“薄人性命者，必诛于敌手。我今日救他一命，不过是留待他日后不得好死罢了。”</p>

烛沉默了一会儿，说：“檀真，你可千万不要杀人。”</p>

“我知道，”檀真摸了摸她的脸颊，“放心吧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