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七章 化蝶（八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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零号感染者是个表达欲丰沛的人，不仅在网络上公布了自己的旅游计划，还事无巨细地通报自己的行动轨迹，愣是把微博写成了“纳西古寨通行攻略”。</p>

他乘坐的公共交通工具太多，要从和他擦肩而过的人山人海里筛出那个可疑人物，无疑是大海捞针。</p>

西南分局里腾出两个办公室作为临时专案组，大门对着敞开，传真机吐纸的声音比脚步声还密集。</p>

裴雪听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块白板前，用线条把各种各种的时间、地点和时间串连起来。</p>

领导兢兢业业，宋小明也不敢睡，恨不得用夹子把眼皮提溜起来。只有小麒麟睡得安稳，翻着肚皮在宋小明的羽绒服里打了个滚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。</p>

“不对。”裴雪听忽然说。</p>

“哪里不对？”宋小明的困意被这句话一巴掌打散了，紧张地看着她。</p>

现在办公室里的人分为三组。</p>

一组正在查阅卷宗，试图找出改变纳西古寨气温的方法，从源头上遏制蝶蛊的发育；一组筛查和零号感染者行动轨迹重合的蛊师；最后一组尝试低温能否控制患者体内的蝶蛊。</p>

“仰阿莎不对。”</p>

她曾经告知方定山蝶蛊的真实故事，为什么会在裴雪听面前说那个广为流传的谬误版本？裴雪听只要向方定山求证就能得到真正的答案，她为什么要撒这个毫无意义的谎？</p>

“给方局打电话。”一把火在裴雪听的心里烧了起来，疑窦丛生。</p>

宋小明赶紧拨了方局的电话，按下免提放在桌上。在等待电话接通的十几秒里，裴雪听从桌子上跳下来，在原地来回踱步，焦躁得像是笼子里的困兽。</p>

电话接通的一瞬间，裴雪听险些扑到手机上。</p>

“裴科长，有什么事吗？”方定山低低的咳嗽两声，声音有些哑。</p>

“仰阿莎为什么会被关起来？”</p>

“十几年前，有一个外来男子把寨子里的小姑娘搞怀孕了，不想负责。仰阿莎让蛇吃了他。”方定山略有些疲惫地说，“当时西南分局的情况还不稳定，我们不能贸然处理她，所以判她终生监禁。”</p>

言辞克制，有理有据。</p>

裴雪听紧接着追问：“你和仰阿莎有私交吗？”</p>

“聊胜于无吧，她杀人的事在寨子的公序良俗下是合理的，但也顺从地接受了特调局的制裁。”方定山很敏感，追问道，“是她有什么问题吗？”</p>

“让留守在纳西古寨的人立刻把她抓起来。”裴雪听抓起车钥匙冲出办公室的门，“寨子里那个祭司不是仰阿莎。”</p>

“仰阿莎”透露给裴雪听蝶蛊传说通行的版本，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，但印证了一件事——她不知道真正的仰阿莎告知过方定山传说的真相。</p>

而她玩味的态度，甚至几次三番暗示裴雪听，她和方定山的关系讳莫如深，在某种程度上降低了裴雪听的警惕。</p>

当一件事带上桃色的滤镜，人们就会在暧昧的情愫里忽略掉一些细节。</p>

比如，她对檀真说的话。</p>

——</p>

巨蟒的身躯在茂密的森林里穿梭，坚硬的鳞片扫断了挡路的枝叶和高大蕨类植物的叶子。檀真借着浅淡的月光看清了，有的树木枝丫已经断过一次，尚未长回来。</p>

半个月内，有人来过。</p>

空气中有细细的蜂鸣声一闪而过，檀真侧过头，脸庞在瞬间裂开一线伤口，鲜血缓缓滴落。领路的巨蟒灵活的动作一滞，顿在原地片刻，随即从侧面裂开，暴露出雪白的脊骨。</p>

猩红的血像是一场带着浓猩气味的大雨，冲刷这片苍翠的林子。</p>

血水滴滴答答地打在满地松软的落叶上，檀真抬起眼睛看着站在前面的人。</p>

那人戴着造型夸张的鬼脸面具，黑面、白牙，在黑夜里乍一看上去，像是脸上只有一副大白牙。他穿着宽大的卫衣工装裤和运动鞋，脚下却踩着一根悬在空中的丝线。</p>

“提灯天师，久仰大名。”那人歪歪头，声音里带着少年人飞扬的笑意，“我等你很久了。”</p>

“他们让你来送死吗？”檀真抬起两根手指抹去脸上的血，声音很轻，像是要随风而去。</p>

鬼面少年不笑了，空气被撕裂的声音细如银线，从四面八方围剿上来。</p>

檀真却站在巨蟒的残躯旁没有动，在满是杀机的声音迫近时，明亮炽烈的火焰自他的脚下十倍百倍地扩散开来。他像是一颗巨大的灯泡——不，应该说是一轮太阳。</p>

强烈的光线下，那些丝线暴露无遗，像是一张对着檀真兜头罩下来的蛛网。</p>

强劲的风席卷过林海，每一根丝线都被火焰黏上了，金属受热发出的轻微爆炸声非常密集。</p>

但檀真敏锐地从当中捕捉到了一丝坚韧的声音，他抬手抓住了对着他咽喉扫过来的那根丝线。</p>

周围的林子都被毁得差不多了，但丝线切断的林木比被火焚烧过的树要多得多，视野瞬间开阔起来。削铁如泥的丝线在檀真手里却脆弱得像是棉线，被他扯断了攥在手里，他的手上却没有一丝伤口。</p>

鬼面少年见势不妙，转身就想跑，却听见一声枪响。骨骼碎裂的疼痛把他掀翻在地，他从半空中坠落，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。</p>

“你知道我的名号，难道不知道我当年一路穿过乱兵流寇南下吗？”檀真用那根丝线把他捆了起来，他的衣服和皮肤轻易就在丝线下开裂，血流如注，几乎穿透皮肉直抵骨骼。</p>

鬼面少年哀嚎出声。</p>

“你以为我凭的是什么，脸长得好看，还是运气好？”檀真收束丝线，鬼面少年在自己的武器下剧烈的颤抖着，变成了一个血人。</p>

火光映在檀真的手上，竟然反射出微微的亮光来。玫瑰色的光晕流淌在他的手上，衬出金属般的冷硬质感。</p>

背后泡在血泊里的巨蟒猛地一弹，庞大的身躯半立起来，挡住了从身后密林里飞射出来的不明物体，发出石子打在鼓面上发出的闷响。</p>

“我说了，我当年能活下来，不是靠运气好，”檀真歪头微微一笑，脸颊上的伤口开裂，流下一缕血来，“我的命一向不好，若仰仗上天垂怜，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。”</p>

檀真随手把昏死过去的鬼面少年扔在地上，“还有多少人在等着我，不如一起上，兴许赢面大一些——比必败无疑大一些。”</p>

——</p>

宋小明是个理论派的执照司机，科二科三打着擦边球通过。他从交管所把驾照捧回来，就放在抽屉里吃灰——一方面是怂，不敢真的开车上路，另一方面是穷，没车可以开。</p>

此时此刻，他双手按在分局的公车方向盘上，副驾驶座上坐着他的顶头上司。顶头上司虽然不吃人，但手底下有一群随时能吞掉两个人脑袋的部下，开车也是野蛮生长的风格。</p>

宋小明不想开车，却也不敢让心事重重的裴雪听来开，生怕领导一个手滑，自己这短暂的二十二年人生就要画上句号。宋小明心下悲怆，要是死了，他的墓志铭上大概写无可写。</p>

裴雪听没感受到驾驶座上宋小明复杂纠结、锣鼓喧天的心理活动，她只是觉得这小眼镜比平时更呆、动作更僵了，也不知道是不是社恐发作。</p>

但她现在没空琢磨当代小青年的社交人格问题。</p>

裴雪听塞在檀真衣服夹缝里的窃/听器不知道是耗干了电源，还是脱离了可监听范围，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传来了。</p>

她慢慢地回想着檀真和陆吾的对话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