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章 永不坠落的夏天（十三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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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雪听想起那个经典的电车难题。</p>

一群孩子在立了警示牌的火车轨道上玩耍，而另一个孩子安分地走在废弃的轨道上。马上就有一列火车会过来，你手里有一个按钮，按下去，那群孩子就可以活下来，但那个独自一人的孩子会死。</p>

你按还是不按？</p>

裴雪听拿着这个问题去问裴雨颂的时候，裴雨颂流露出了学霸对熊孩子的不耐烦，不假思索道，“你问问题之前都不过过脑子的吗？按下去你对那个孩子就造成了谋杀。”</p>

事隔经年，裴雪听站在那个分叉的轨道上，手里握着掌握所有人命运的按钮，而废弃的轨道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鬼魂。</p>

裴雪听低着头，发丝拢住了她半张脸。</p>

远处商业区里的灯火交相辉映，人群欢呼着涌向开阔的广场。巨大的LED屏悬挂在大厦外，实时转播着江面上的盛况。一辆全副武装、打扮成花篮的船划至江心，船上搭载了成吨的烟花。</p>

“是烟火会，”余濛轻声说，“我听奢侈品店的店员说的。仲夏夜烟火会，这场烟花放完，夏天就结束了。”</p>

不远处的檀真默默看着两个人，走上前替裴雪听挽起头发，“我来吧。”</p>

檀真看不得这个人为难，也不想她被任何人谴责。</p>

讲道理地说，余濛没有做错任何事，他只是一个被推到两军阵前的卒子。从他被推出来的那一刻，粉身碎骨的命运就已经悬在他的头上了。</p>

五个考生，有际遇非凡但能力一般的普通人，有各方天师的未来。无论哪一个，都比余濛有价值。但今天裴雪听要是在这里杀了余濛，她就再也不能“问心无愧”。</p>

这场奇门局不是要她的命，是要她的道心。</p>

“用不着。”裴雪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，“我……”</p>

“你别动他。”</p>

风把腥臭的气味卷了过来，裴雪听一手把檀真推到自己背后，看着站在天台入口的人。</p>

余湖的状态显然是不好，他像是刚刚从湖里爬出来，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湿的。他暴露出来的皮肤浮肿苍白，脸上腐烂的皮肉在挣扎中蹭掉了一半。余湖借着阴影遮掩自己的狼狈，把手上的女孩往前推了推。</p>

白喻的脖子被匕首刮出了一点血丝。</p>

“你知道变成厉鬼是没有好下场的吗？”裴雪听看了一眼趴在白喻背上奄奄一息的灵，转而警示跟在余湖身后的三个考生，让他们后退。</p>

“我只知道，我不这么做的话，他一辈子都解脱不了。”余湖低低地笑了一声，“我活着的时候就是那个鬼样子，谁还在意好死不好死？”</p>

大雨滂沱的夏天结束了，但余濛永远地被困在那个痛苦的夏季，无论多少场暴雨都洗刷不去他胸口的鲜血。</p>

余湖以为杀了那些背叛他们的人，可以了却他的执念，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命也填进去，但是没有用。直到那个染着白头发的男人把他从湖水里捞出来，问他想不想送余濛往生。</p>

他的弟弟应该有新的人生。</p>

余濛忍不住上前一步，“哥。”</p>

余湖无动于衷，目光钉在裴雪听身上，看也不看弟弟，“裴小姐，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。”</p>

裴雪听了然，“你这么急迫，看来他确实是破局的关键。那我更不可能放过他了。坦白从宽抗拒从严，我未必会杀了他，你先不要……”</p>

疾风劲扫，一个影子从余湖头上劈下来，直取他的天灵盖。白喻用力推开他的手，余湖急于躲开头顶的攻击，竟然让她逃过了。白喻跌跌撞撞地扑进楼梯间，被兰措接住了。</p>

从天而降的张又南一击不中，轻若鸿羽地单脚点在地上，道袍迎风飘扬。余湖抬头凶狠地看着他，眼底的血色又重了几分。余湖身上的肌肉在一瞬间贲凸，眼角几乎裂到太阳穴。</p>

他脚下的水泥地面“啪”的开裂，裴雪听对着他的后心点射。</p>

白磷弹在余湖的后背上擦出几缕火花，他的表情有些痛苦，但还是扑向了张又南。</p>

“躲开。”裴雪听大喝一声，雨燕般掠了出去。</p>

张又南向后闪避半步，错开余湖抓向他心口的手——那已经不是人类的手了，锋利如兽爪的指节弯曲着，指尖泛着刀刃般的冷光。张又南把手上的灵官诀拍了出去，正点在余湖的手臂上。</p>

余湖那条肌肉强横的手臂立刻下坠，被无形的力量切断，断面上还残留着法诀燃烧的残光。</p>

张又南同时感受到了背后汹涌而来的凉意，但已经来不及了。余湖竟然牺牲一条手臂来换取偷袭他的机会！而一般而言，厉鬼是很难承受得住法诀带来的痛苦的。</p>

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，张又南错愕地回头，看见裴雪听的手腕隔在自己的身体和余湖的手中间。</p>

裴雪听另一只手压在手肘弯里借力，手腕反过来绞住余湖的手，把他整个身体掀翻在了地上。张又南后知后觉地涌出一身冷汗，裴雪听却没有看他，而是掏出手铐把余湖拷住了。</p>

“我说了坦白从宽、抗拒从严。”裴雪听往余湖脸上抽了一巴掌，“非得给我增加工作量，你嫌自己的刑期不够长是吧？不知道学生是祖国的花朵吗，小孩子你也打？”</p>

她忘了余湖现在是个腐尸的状态，这一巴掌下去沾了她一手黏糊糊的不明物体。</p>

裴雪听有点崩溃。</p>

刚刚想上前感谢她的张又南立刻退出去五米。</p>

檀真忍不住笑出声来，掏出手帕一根一根地替她擦干净手指。</p>

余濛从天台边缘走下来，他像是投影仪打在空气中的一个虚影，一点点风吹草动也能让他身形闪烁，仿佛随时会碎在风里。他站在狼狈的哥哥面前，低头俯视他。</p>

余湖竭力把头埋进地面，瓮声瓮气地说：“别看我。”</p>

余濛轻笑了一声，眼泪一滴滴打在地上，溅起幽蓝色的光芒。</p>

裴雪听沉默地退出去两步。</p>

“哥，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啊……我都说了不要回头看，否则会过得不好。被我说中了吧？”</p>

余湖的喉头痉挛，却说不出一个字。他好似在哽咽，那些融进冰冷湖水的眼泪，再也无法从他的眼眶中落下。</p>

“你杀了很多人吗？”余濛的声音轻柔平淡，不是诘问，也不咄咄逼人。</p>

他从哥哥的默然中得到了答案。</p>

“好吧。”余濛抬眼看向裴雪听，“你们那边，有功过相抵这个说法吗？”</p>

“理论上来说是有的。”裴雪听定定地看着他，“你想做什么？”</p>

余濛如释重负，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地上不成人形的哥哥，“哥，其实我一直想再看看你，现在终于看到了。下一次，不要再过这样的人生了。”</p>

这句话像是诀别。</p>

余湖猛地抬头，看见余濛冲向了天台边缘。鬼当然不会摔死，但余濛是被困于此的地缚灵，强行离开此地只会灰飞烟灭。裴雪听反应很快，跟着他冲了出去，但她伸出的手徒然穿过了余濛的身体。</p>

像是穿过一缕月光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