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 生桥（七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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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仪站在衣香鬓影的宴会中，穿着小洋装或者旗袍的娇小姐在他身侧来来去去，女孩们发间浮动的暗香沾了他满身。但他不为所动，不该看的一律收敛目光，像哗哗流水里的一块呆石头。</p>

他在海外几年，仍然没把家里的规训忘干净。</p>

“不过是个小孩子，就算偷了东西，想来也不会罚太狠。”大哥宽慰他，“你要是放心不下，等会儿寻机会问问就是了。”</p>

“是，若是旁人也就算了。但殷家那个人，我总觉得邪气。”林仪揉了揉鼻梁根，低声说。</p>

大哥这次没斥责他背后搬弄他人是非，而是默认了。</p>

林仪的心狂跳起来。</p>

这些日子他总是梦见那个小乞丐看着他的眼神，被恐惧浸透了的安静麻木，像是笼子里待宰的家禽。他生来就八字轻，容易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，家里传统的东西总是有意无意地避着他，所以才纵着他出海。</p>

“这不是林家的两位公子么？”殷贽笑着走过来，“招待不周，二位见谅了。”</p>

殷贽非常年轻，只有二十七岁。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，第一笔资金又是谁给的。但他在姑苏的商场上纵横捭阖，是出了名的敢做，谁都不敢要的地皮，只有他敢要。</p>

这人还尤其热衷慈善事业，听说捐助了不少孤儿院。</p>

但林仪素来敏锐，他对这个人喜欢不起来。</p>

大哥礼节性地与他寒暄了几句之后，林仪彻底按捺不住了。</p>

“殷老板，我前些日子在街上被一个孩子撞了，听闻他是你家的仆人，偷了东西跑出来的。”林仪观察着殷贽的神色，谨慎道，“我觉得与这孩子有些眼缘，想问问他现下如何了？”</p>

殷贽愣了一下，然后疑惑地说：“林二少说笑了，我们家里怎么会有手脚这么不干净的下人？想来是林二少记错了吧？”</p>

林仪见他要和稀泥糊弄过去，神色硬了下来，“绝无可能。带走他的是殷家铺子的伙计，我亲眼所见他们穿着殷家的制服。若是殷老板不信，大可以叫我一个个认过去。仪身无所长，唯有这双眼睛有点本事。”</p>

大哥见他越说越不受控，低低地呵斥了一声，“老二。”</p>

殷贽是个摸爬滚打惯了的人精，见状连忙打圆场，“不碍事不碍事，二少是肚子里有洋墨水的人，说话就是坦率直白。这不也是担心那孩子么？家里的事我不大清楚，这样，我把管家叫来问问。”</p>

事情到了这里，其实已经算是很失礼的了。不论那孩子是死是活，总归是殷家的人，跟他姓林的没有半点关系。可林仪就是固执地要问个究竟，于是等到了管家的答复。</p>

管家说那孩子已经交给警察局了，后面怎么处理的，殷家并不知道。</p>

林仪却立刻辨认出来，他在撒谎。</p>

他被那双眼睛折磨得彻夜难安，并非没有去警察局找过这个孩子的下落。警局明确地在调查后告诉他，殷家并没有在警局报过案，所以他才怀疑那孩子被殷家私自处置了。</p>

但形势已经不容他再逼问下去了，所以他闭了嘴。</p>

回到家后，大哥叫住了他。</p>

“别再找那孩子了，”大哥在灯光下举起右手，食指和拇指间挟着一缕似有若无的黑气，“他兴许已经死了。”</p>

林仪险些跪下去。</p>

他的大哥是林家继承人，下一任家主，最擅拘灵一道。在殷家那位管家滔滔不绝的时候，大哥轻而易举地堪破了他身上缭绕的怨气，那是属于枉死之人的怨气。</p>

这个人身上有人命，而且不止一条。</p>

林仪大病一场，高烧不止。</p>

滚烫的眩晕里，他总觉得那双眼睛在静静地看着他。尽管他知道以林家人的能力，那些东西是进不来的，可他总觉得一股寒意攀援着他的脊背，随时都能把他绞碎。</p>

“大哥，是我害死了他……”林仪怔怔地盯着房间某个角落，把自己抱成一团，眼神没有焦距，“如果他没有撞到我，如果我没有拉住他就好了……跑出来一定很不容易，他被抓回去的时候在想什么？”</p>

大哥不忍地去拂他的眼睛，“睡吧，别想了。”</p>

“我种了恶因，”林仪的声音笃定冰冷，仿佛诅咒的不是自己，“一定会得恶果的。”</p>

林仪虽然亲眼见过父兄的神通，但总认为这些东西是科学可以解释的，只是现下的知识没有达到那个高度而已。他甚至冒着被父亲胖揍一顿的风险，跟这个在天师一道混了几十年的老东西科普唯物主义。</p>

但这一次，他和他的兄长说因果。</p>

那次大病之后，林仪几度无法下地行走。</p>

林氏未来的家主知道，并没有妖邪困住自己的弟弟，他只是得了心病。林仪总是坐在爬满蔷薇花藤的栅栏后，静静地看着路边要饭的小乞丐，然后支使家里的女仆给小乞丐一碗饱饭。</p>

直到林仪在海外的导师找到他，希望他帮忙收录姑苏民间的山水风情、地理民俗资料，他才打起精神来。林仪太需要一场远行，远离生意场一半沦陷进殷家手中的姑苏城。</p>

他辞别了兄长，独自一人深入各种各种的深山村落。</p>

在来到殷家村之前，他从未怀疑过小乞丐的死因。</p>

那时殷家村与外面并没有通路，山路崎岖难行，稍不注意就会迷失在茂密的树林里。但林仪不顾引路人的劝阻，一定要去探个究竟。他并不知道这个殷家村和殷贽有没有关系。</p>

但殷家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。</p>

苍青色的枝叶上蓄满了雨水，细碎的阳光穿透雨后的空气照进来。林仪背着沉重的背包走过泥泞的山路，差点把自己埋在路上。</p>

最后引路人撂挑子不干了，林仪很是艰难地走到了殷家村前。殷家村和其他深山村落并无不同，都是一样的排外，一样的不爱说话，甚至没有通电。</p>

他在殷家村留了六天，记录建筑风格、居民习俗，除了村长和守桥人，他很少能得点好脸色。</p>

村长对谁都是慈眉善目的，而守桥人则是纯粹的嘴硬心软。一开始林仪甚至进不来殷家村，但他走到这里的时候旧病复发，险些死在桥的那一头，还是守桥的人把他背进来的。</p>

“太阳落雨，狐狸嫁女；路上起雾，山神开路……”</p>

少女的歌声幽幽的，像是一根缠在人心上的银线。这调子阴森森的，不像旖旎温软的姑苏风情。</p>

林仪坐在桥头的槐树下做记录，被风中的歌声吸引了注意力。他抬头望去，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姑娘倚着晒咸菜的架子，目光空白地唱着歌。她像是被拧断了发条的八音盒，一刻也不停歇地唱着。</p>

“她是谁？”林仪问身边的守桥人。</p>

殷平安看了一眼，粗声粗气地回答：“殷梅。”</p>

“她看上去好像……”林仪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，没把那个词说出来。</p>

“她很小的时候，爹妈就掉在这条河里淹死了。她一个人养大弟弟妹妹，后来弟弟妹妹也死了，就这样了。”殷平安扭过头去，不忍再看似的。</p>

林仪觉得有些奇怪，问：“也是掉在河里淹死的吗？”</p>